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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52 作者: 林清玄
哥哥告訴他,把這些鳥養在山上,有時候帶同學到山上燒烤小鳥吃,真是人間的美味。在那種物質匱乏的年代,烤小鳥對鄉下孩子確有很大的誘惑。
他也記得,哥哥第一次帶兩隻捕到的鴿子回家燒烤,被父親毒打的情景,那是因為鴿子的腳上繫著兩個腳環,父親看到腳環時大為震怒,以為哥哥是偷來的。父親一邊用藤條抽打哥哥,一邊大聲吼叫:」我做牛做馬把你們養大,你卻去偷人家的鴿子來吃!」
」我做牛做馬把你養大,你卻……」這是父親的口頭禪,每次他們犯民錯,父親總是這樣生氣地說。
做牛做馬,對這一點,他記憶中的父親確實是牛馬一樣日夜忙碌的,並且他也知道父親的青少年時代過得比牛馬者不如,他的父親,是從一個恐怖的時代活存過來的。父親的故事,他從年幼時就常聽父親提起。
父親生在日據時代的晚期,十四歲時就被以」少年隊」的名義調到左桃子園做苦工,每天凌晨四點開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十七歲,他被迫加入」台灣總督府勤行報國青年隊」,被徵調到霧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開山,許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許多人體力不支死去了,還有許多是在精神折磨里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和他同去的中隊有一百多人,活著回來的只有十一個。
他小學一年級第一次看父親落淚,是父親說到在」勤行報國青年隊」時每天者吃不飽,只好在深夜跑到馬槽,去偷隊長餵馬的飼料,卻不幸被逮住了,差一點活活被打死。父親說:」那時候,日本隊長的白馬所吃的料,比我們吃得還好,那時我們台灣人真是牛馬不如呀!」說著,眼就紅了。
二十歲,父親被調去」海軍陸戰隊」,轉戰太平洋,後來深入中國內地,那時日本資源不足。據父親說最後的兩年過的是鬼也不如,怪不得日本鬼子後來會惡性大發。父親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戰火中過了五年,最後日本投降,他也隨日本軍隊投降了。
父親被以」日籍台灣兵」的身份送回台灣,與父親同期被徵調的台灣籍日本兵有二百多人,活著回到家鄉的只有七個。
」那樣深的仇恨,都能不計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親感慨地對他們說。
那樣深的仇恨,怎樣去原諒呢?
這是他幼年時代最好奇的一段,後來他美麗的歷史老師,在課堂上用一種莊重明澈的聲音,一字一字朗誦了那一段歷史:
」我中國同胞須知'不念舊惡'及'與人為善'為我民族傳統至高至貴之德行。我們一貫聲言,我們只經日本黷武的軍閥為敵,不經日本的人民為敵。今天敵軍已被我們盟邦共同打倒了。我們當然要嚴密責成他忠實執行他所有的投降條款。但是,我們並不要報復,與日俱增不可對敵國無辜人民加以污辱。我們只有對他們為他的納粹軍閥所愚弄所騙迫而表示憐憫,使他們能自拔於錯誤與罪惡。要知道以暴行答覆敵人以前的暴行,以污辱來答覆他們從前錯誤的優越感,則冤冤相報,永無終止,絕不是我們仁義之師的目的。」
聽完那一段,他雖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含義,卻能感覺到字裡行間那種寬廣博大的悲憫,尤其是最後」仁義之師」四個字使他的心頭大為震動。在這種震動裡面,課室間流動的就是那種悲憫的空氣,莊嚴而不帶有一絲雜質。
老師還說,戰爭是非常不幸的,只有親歷戰爭悲慘的人,才知道勝利與失敗同樣的不幸。我們中國被壓迫、被慘殺、被蹂躪,但如果沒有記取這些,而用來報復給別人,那最後的勝利就更不幸了。
記得在上那抗戰的最後一課,老師已洗清了她剛開始講抗戰的憂傷,而是那麼明淨,仿佛是盧溝橋新雕的獅子,周身浴在一場透明的光中,那是多麼優美的畫面,他當時看見老師的表情,就台同供在家裡佛案上的白瓷觀音。
他和哥哥在打架時深切知道寬容仇恨是很難的,何況是千萬人的被屠殺?可是在那些被仇恨者中,有他最敬愛的父親,他就覺得那對侵略者的寬容是多麼偉大而值得感恩。
老師後來給他們說了一個故事,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
」有一隻幼小的鴿子,被飢餓的老鷹追逐,飛入林中,這時一位高僧正在林中靜坐。鴿子飛入高僧的懷中,向他求救。高僧抱著鴿子,對老鷹說:'請你不要吃這隻小鴿子吧!'
'我不吃這隻鴿子就會餓死了,你慈悲這鴿子的生命,為什麼不能愛惜我的生命呢?'老鷹說。
'這樣好了,看這鴿子有多重,我身上的肉給你吃,來換取它的生命,好嗎?'
老鷹答應了高僧的建議。
高僧將鴿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後從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並沒有平衡。說也奇怪,不論高僧割下多少肉,都沒有一隻幼小的鴿子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割盡,小鴿子站立的天平竟沒有移動分毫。
最後,高僧只好竭盡僅存的一口氣將整個自己投入在天平的一端,天平才總算平衡了。」
老師給講這個故事做了這樣的結論:」生命是不可取代的,人管生命用什麼面目呈現,都有不可取代的價值,老鷹與鴿子的生命不可取代,侵略者與被侵略者也是一樣的,為了救命鴿子而殺死老鷹是不公平的,但天下有什麼絕對公平的事呢?」
說完後,老師抬頭看著遠方的天空,藍天和老師的藍旗袍一樣澄明無染,他的心靈仿佛受到清洗,感受到慈悲有壯大的力量,可以包容這個世界,人雖然渺小,但只要有慈悲的胸懷,也能夠像藍天一般莊嚴澄澈,照亮世界。
上完課,老師踩著陽光的溫暖走入了相思樹間,驚起了在枝丫中的麻雀。
黃昏時分,他憂心地坐在窗口,看急著歸巢的麻雀零落地飛過 。
他的憂心,是因為哥哥第二天要和同學到山上去燒鳥大會,特別邀請了他。他突然想念起那一群被關在山上鐵籠里的鳥雀,想起故事裡飛入高僧懷中的那隻小鴿子,想起有一次他和同學正在教室里狙殺飛舞的蒼蠅,老師看見了說:」別找呀!你們沒看見那些蒼蠅正在搓腳地討饒嗎?」
明天要不要去赴哥哥的約會呢?
去呢?不去叫呢?
清晨,他起了個絕早。
在陽光尚未升起的時候 ,他就從被窩鑽了出來,摸黑沿著小徑上山,一路上聽見鳥雀們正在醒轉的聲音,在那些喃喃細語的鳥鳴聲中,他仿佛聽見了每天清晨上學時母親對他的叮嚀。
在這個紛亂的世間,不論是親人、仇敵、宿怨,乃至畜生、鳥雀,都是一樣疼愛著自己怕兒女吧!
跌了好幾次跤,他才找到哥哥架網的地方,有幾隻早起的麻雀已落在網裡,做最後的掙扎,他走上去,一一解開它們的束縛,看著麻雀如箭一般驚慌地騰飛上空中。
他鑽進哥哥隱藏鐵籠的林中,它拉開了鐵絲網中的門,鳥們驚疑地注視著他,輕輕撲動著翅翼,他把它們趕出籠子,也許是關得太久了,那些鳥在籠門口遲疑一下,才振翅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