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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52 作者: 林清玄
    還有一幕經常上演的,是父親到外面去喝酒徹夜未歸,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親就會搬著藤椅坐在曬穀場說故事給我們聽,講虎姑婆,或者孫悟空,講到孩子都睜不開眼睛而倒在地上睡著。

    有一回,她說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來說:」呀!真美。」我們回過頭去原來是我們家的狗互相追逐跑進前面那一片芒花,棲在芒花里無數的螢火蟲譁然飛起,滿天星星點點,襯著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呆住了,我再回頭,看到那時才三十歲的母親,臉上流露站欣悅的光澤,在星空下,我深深覺得母親是多麼美麗,只有那時母親的美才配得上滿天的螢火。

    於是那一夜,我們坐在母親的身側,看螢火蟲一一地飛入芒花,最後,只剩下一片寧靜優雅的芒花輕輕搖動,父親果然未歸,遠處的山頭晨曦微微升起,螢火蟲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親的因緣也不可思議,她生我的那天,父親急急跑出去請產婆來接生,產婆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就生出了,是母親拿起床頭的剪刀親手剪斷我的臍帶,使我順利地投生到這個世界。

    年幼的時候,我是最令母親操心的一個,她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在我急病的時候,她抱著我跑十幾里路去看醫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後,她對我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棒的身體,是母親在十幾年間仔細調護的結果。

    我的母親是這個世界上無數的平凡人之一,卻也是這個世界上無數偉大的母親之一,她是那樣傳統,有著強大的韌力與耐力,才能從艱苦的農村生活過來,不絲毫懷憂怨恨,她們那一代的生活目標非常的單純,只是顧著丈夫、照護兒女,幾乎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憂病都是因我們而起,她的快樂也是因我們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鄉下,看到舊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經完全不見了,蓋起一間一間的秀天厝,現在那些芒花呢?仿佛都飛來開在母親的頭上,母親的頭髮已經花白了,我想起母親那年輕時候走過芒花的黑髮,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親過世以後,母親顯得更孤單了,頭髮也更白了,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來撫育我們的代價。

    童年時代,陪伴母親看螢火蟲飛入芒花的星星點點,在時空無常的流變里也不再有了,只有當我望見母親的白髮時才想起這些,想起螢火蟲如何從芒花中譁然飛起,想起母親臉上突然綻放的光澤,想起在這廣大的人間,我唯一的母親。

    一九八六年五月八日

    飛鴿的早晨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個捕鳥的網,帶他去看有沒有鳥飛網。

    他們沿著散滿鵝卵石的河床,那時正是月桃花開放的春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乳香穿過粗野的山林草氣,隨著溫暖的風在河床上流蕩。隨後,他們穿過一些人跡罕到的山徑,進入生長著野相思林的山間。

    在路上的時候,哥哥自豪地對他說:」我的那面鳥網子,飛行的鳥很難看見,在有霧的時候逆著陽光就完全看不見了。」

    看到網時,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話。

    那面鳥網布在山頂的斜坡,形狀很像學校排球場上的網,狹長形的,大約有十公尺那麼長,兩旁的網線系在兩棵樹幹上,不仔細看,真是看不見那面網。但網上的東西卻是很真切地在扭動著,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後很快地奔上山坡,他拚命跑,尾隨著哥哥。

    跑到網前,他們一喧喘著大氣,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穫不少,網住了一隻鴿子、三隻麻雀,它們的脖頸全被網子牢牢扣死,卻還拚命地在掙扎,」這網了是愈扭動扣得愈緊。」哥哥得意地說,把兩隻麻雀解下來交給他,他一手握一隻麻雀,感覺到麻雀高熱的體溫,麻雀蹦蹦慌張的心跳,也從他手心傳了過來,他忍不住同情地注視剛從網子解下的麻雀,他們正用力地呼吸著,發出像人一樣的咻咻之聲。

    咻咻之聲在教室里流動,他和同學大氣也不敢喘,靜靜地看著老師。

    老師正靠在黑板上,用歷史課本掩面哭泣。

    他們那一堂歷史課正講到南京大屠殺,老師說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後來進城了,每個兵都執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從東門殺到西門,從街頭砍到巷尾,最後發現這樣太麻煩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來挖壕溝,挖好了跪在壕溝邊,日本兵一刀一個,刀落頭滾,人順勢前傾栽進溝里,最後用新翻的土掩埋起來。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你必須記住這一天,日本兵進入南京城,燒殺姦淫,我們老百姓,包括婦女和小孩子,被慘殺而死的超過三十萬人……」老師說著,他們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輕微地顫抖著。

    說到這裡,老師嘆息一聲說:」在那個時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經是最幸運的了。」

    老師合起歷史課本,說她有一些親戚住在南京,抗戰勝利後,她到南京去尋找親戚的下落,十幾個親戚竟已骸骨列存,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她在南京城走著,竟因絕望的悲痛而昏死過去……

    老師的眼中升起一層霧,霧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後竟掩面哭了起來。

    老師的淚,使他們仿佛也隨老師到了傷心之城。他溫柔而又憂傷地注視這位他最敬愛的歷史老師,老師挽了一個髮髻,露出光潔美麗飽滿的額頭,她穿了一襲藍得像天空一樣的藍旗袍,肌膚清澄如玉,在她落淚時是那樣淒楚,又是那樣美。

    老師是他那時候的老師里唯一來自北方的人,說起國語來水波靈動,像小溪流過竹邊,他常常坐著聽老師講課而忘失了課里的內容,就像聽見風鈴叮叮搖曳。她是那樣秀雅,很難讓人聯想到那烽火悲歌的時代,但那是真實的呀!最美麗的中國人也從炮火里走過!

    說不出為什麼,他和老師一樣心酸,眼淚也落了下來,這時他才聽見同學們都在哭泣的聲音。

    老師哭了一陣,站了起來,細步急走地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見老師從校園中兩株相思樹穿過去,藍色的背影在相思樹中隱沒。

    哥哥帶他穿過一片相思樹林,撥開幾叢野芒花。

    他才看見隱沒在相思林中用鐵絲網圍成的大籠子,裡面關了十幾隻鴿子,還有斑鳩、麻雀、白頭翁、青笛兒,一些吱吱喳喳的小鳥。

    哥哥討好地說:」這籠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錯吧?」他點點頭,哥哥 把籠門拉開,將新捕到的鴿子和麻雀丟了進去。他到那時才知道為什麼哥哥一放學就往山上跑的原因。

    哥哥大他兩歲,不過在他眼中,讀初中一年級的哥哥已像個大人。平常,哥哥是不屑和他出遊的,這一次能帶他上山,是因為兩星期前他們曾打了一架,他立志不與哥哥說話,一直到那天哥哥說願意帶他到山上捕鳥,他才讓了步。

    」為什麼不把捕到的鳥帶回家呢?」他問。

    」不行的,」哥哥說:」帶回家會挨打的,只好養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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