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2023-09-27 15:02:52 作者: 林清玄
尤其是黃昏時分,陽光的金粉一束束從葉梢間穿過,落在滿地的小草上,有時目光隨陽光移坳,還可以看到酢醬草新開的紫色小花,嫩黃色的小蛺蝶在花上飛舞,如果我們用書框框住,就是印象派中最美麗的光影了。可惜有很多人在都市生活了一輩子,總是匆忙走來走去,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美。
楓香之美、都市人之品質、都市之每株路樹,雖各有各的風情,其實都是渺小的。有一回我登上郊外的山,反觀這黃昏的都城,發現它被四面的山手拉手環抱著,溫柔的夕陽撫觸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天邊朗朗升起萬道金霞,這時,一棵棵樹不見了,一個個人也不見了,只看到互相擁抱的人,它的污染擁擠髒亂都不見了,只留下繁華落盡的一咱清明壯大莊嚴之美。
回望我所居的城市,這座平常使我因煩厭而去尋找細部之美的城,當時竟陪我跨越塵沙,照見了一些真實的大塊的面目。那一天我在山頂上坐到輝煌的燈火為城市戴著光環才下山,下山還感覺至美正一分一分地升起。
我們如果能回到自我心靈真正的明淨,就能拂拭蒙塵的外表,接近更美麗單純的內里,面對自己是這樣,面對一座城市時不也是這樣嗎?清晨時分,我們在路上遇到全然陌生的人,互相點頭微笑,那時我們的心是多麼清明溫情呀!我們的明淨可以洗清互相的冷漠與污染,同時也可以洗滌整個城市。
如果我們的心足夠明淨,還會發現太陽離我們很近,月亮離我們很近,星星與路燈都放著光明,簇擁著我們前進。
就像有一天我在仁愛路的菩提樹上,發現了一個小紅螞蟻的窩,它們緩緩在春天的菩提枝上蠕動,充滿了生命清新的力量,正伸出觸角迎接經過漫長陰雨之後都城的新春。
對於我們來說,那亂車馳的路側,是不適於生存,甚至不適宜站立的;可是對菩提樹,它們努力站立,長出乾淨的新綠;對小紅螞蟻,它們自在生存,欣然迎接早春;我們都是一樣,是默默不為人知,在都市的脈搏里流動的一絲清明之血。
後有螞蟻窩的菩提樹蔭走到陽光浪漫的黃昏,我深深地震動了,覺得在鄉村生活的人是生命的自然,而在都市裡生活的人,更需要一些古典的心情、溫柔的心情,一些經過污染還能沉靜的智慧。這株黃昏的菩提樹,樹中的小螞蟻,不是與我一起在通過污染,而對自己古典、溫柔、沉靜的心情嗎?
黃昏時,那一輪金橙色的夕陽離我們極遠極遠,但我們一發出智慧的聲音,他就會安靜地掛在樹梢上,俯身來聽,然後我感覺,夕陽只是個純真的孩子,他永遠不受城市的染著,他的清明需要一些讚美。
每天我走完了黃昏的散步,將歸家的時候,我就懷著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陽的頭髮,說一些讚美與感激的話。
感恩這人世的缺憾,使我們警覺不至於墮落。
感恩這都市的污染,使我們有追求明淨的智慧。
感恩那些看似無知的花樹,使我們深刻地認清自我。
最大的感恩是,我們生而為有情的人,不是無情的東西,使我們能憑藉情溫暖,走出或泠漠或混亂或骯髒或匆忙或無知的津渡,找到源源不絕的生命之泉。
聽完感恩與讚美,夕陽就點點頭,躲到群山之背面,只留下滿天羞紅的雙頰。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今年以來,佛教界有許多法師、居士相繼示寂。
春天的時候,我們失去了世壽九十五歲的廣欽老和尚,及九十七歲李炳南老居士。
夏天,八十六歲的慧三長老在樹林福慧寺合掌坐化,八十四歲的賢頓老和尚在台北臨濟禪寺安詳圓寂,六十八歲的煮雲大法師在鳳山佛教蓮社念佛而逝。
這幾位都是對佛教有重大貢獻,個人修行也嚴謹超拔的上人,他們的示寂固然是台灣佛界的損失,但從佛教生死無常、人命短促的觀點來看,無非是一種自然的過程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這幾位高僧大德都是預知時至,在極安詳的情況下離開了他們示現度化的人間。煮雲大法師在圓寂前二十天就預知自己死的時辰;慧三長老是在兩天前預知時至,囑咐弟子今後應該合作共修,圓寂當天仍作經行,沐浴後在沙發上合掌坐化。
廣欽老和尚和李炳南老居士更是除了預知時至,還留了錫語,為人所傳誦,廣欽老和尚圓寂前對弟子說偈:」無來亦無去,沒有什麼事。」(後面這一句要用台語來念為無什麼大記)李炳南老居士的偈更簡單,是」一心不亂」。
七佛的遺偈。
有一些知識分子在報紙上看到報導,問我:」為什麼他們修持了幾十年,只留下這麼簡單的話呢?」
是呀!這們的偈多麼簡單,是小孩子都能念的,一代高僧大德畢生研習修行,到最後要留下的一句話時,為何沒有留下高深的話語,而留下了如此簡單的偈呢?
不僅高僧大德遺下來的偈,我們看起來好像不太高深,就是佛所留下的偈也貌似簡單,我們現在就來看以前的佛滅後所留下的偈語:
毗婆尸佛:
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象;
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人無怕住。
尸棄佛:
起諸善法本自幻,造諸惡業亦是幻;
身如聚沫心如風,幻出無根無實性。
毗舍佛:
假借四大以為身,心本無生因境有;
前境若無主亦無 ,罪福如幻起亦滅。
拘留孫佛:
見身無實是佛身,了心如幻是佛心;
了行身心本性空,斯人與佛何殊別。
拘那含牟尼佛:
佛不見身知是佛,若實有知別無佛;
智者能知罪性空,坦然不怖於生死。
迦葉佛:
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
今付無示時,法法何曾法?
這七尊佛的遺偈,看起來是不是很簡單呢?然而這個簡單是」三歲小兒也曉得,八十老翁行不得」,是」此中有深意欲辯已忘言。」
從七佛遺偈里,我們可以看出」偈」實在是佛教極大的特色,偈,就是佛家所作的詩,分為」通偈」和」別偈」兩種,別偈就是四言五言七言而以四句成之者,通偈是不問長短和句數的詩。」偈」的意思有兩種,一咱是聯合美辭而歌頌之,一種是能攝盡其義之意。
佛教傳入中國,神宗大興之際,可以說使」偈」成為一種輝煌光輝的形式,不但在悟道時有偈,頌讚時有偈,舒懷、懺悔時有偈,到要圓寂時也一樣留下偈語,這些歷代禪宗大德的偈不但是中國文學的寶藏,也成為修行體悟的啟發與典範。
禪師臨終時所留下的偈叫做」遺偈」,理論上,遺偈應是偈中的最精華,因為禪師示寂的時候,即使有再高的文學修養,也不會以華美的文句來說偈,那是由於遺偈有實證、悟道、警策的功能,若能形式簡單、內容通俗,對於後人才有真正的裨益。而我們如果能靜心回觀歷代禪師的遺偈,就能在最簡單的字名裡面,看到最精華的精神與境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