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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52 作者: 林清玄
    而用什麼形式推出才是我們的賣點,和消賣者情不自禁的買點?

    後來,會議陷入了長長地沉默,灼熱的煙霧瀰漫在空調不敷應用的會議室里。

    我繞過狹長的會議桌,走到長長的只有一面窗的走廊透氣,從十四層的高樓俯視,看到陽光正以優美的波長,投射在春天的菩提樹上,反射出一種嬌嫩的生命之騷動,我便臨時決定不再參加會議,下了樓,輕輕踩在紅磚路上,聽著歡躍欲歌的樹葉長大的聲音,細微幾至聽不見。回頭,正看到高樓會議室的燈光起,大家繼續做著靈魂燒灼的遊戲,那種燃燒使人處在半瘋的狀態,而結論卻是必然的:沒有人敢確定現代的消費者需要什麼。

    我也不敢確定,但我可以確定的是,現代人更需要誠懇的、關心的溝通,有情的、安定的訊息。就像如果我是春天,這一排被局限的安全島的菩提樹,任何有情與溫暖的注視,都將使我懷著感恩的心情。

    生活在這樣的都市裡,我們都是菩提樹,擁有土地雖少,勉抬頭仍可看見廣大的天空;我們中有常在會議桌上被討論的共相,可是我們每天每刻的美麗變化卻不為人知。」一棵樹需要什麼呢?」園藝專家在電視上說:」陽光、空氣和水而已,還有一點點關心。」

    活在都市的人也一樣的吧!除了食物與工作,只是渴求著明流的陽光,新鮮的空氣,不被污染的水,以及一點點有良知的關心。

    」會議的結果怎樣?」第二天我問一起開會的人。

    」銷售會議永遠不會有正確的結論。順為沒有人真正了解到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現代都市人的共同想法。」

    如果有人說:我是你們真正需要的!

    那人不一定真正知道我們的需要。

    有一次在仁愛國小的操場政見台上,連續聽到五個人說:」我是你們真正要的。」那樣高亢的呼聲帶著喝采與掌聲如煙火在空中散放。我走出來,看見安和路上黑夜的榕樹,感覺是那樣的沉默、那樣的矮小,忍不住問它說:」你真正的需要是什麼呢?」

    我們其實是像那樣沉默的榕樹一樣渺小,最需要的是自在地活著。走路時不必擔心亡命的來車,呼吸時能品到空氣的香甜,搭公車時不失去人的尊嚴,在深夜的黑巷中散步也能和陌生人微笑招呼,時常聽到這社會的良知正在覺醒,也就夠了。

    我更關心的不是我們需要什麼,而是青年究竟需要什麼?十五歲到二十歲的,難道沒有一個清楚的理想,讓我們在思索推論里知悉嗎?

    我們關心的都市新人種,他們耳朵罩著隨身聽,過大的襯衫放在褲外,即使好天他們罩一件長到小腿的黑色神秘風衣。少女們則全身燃燒著顏色一樣,黃綠色的發,紅藍色的衣服,黑白鞋,當他們打著拍子從我面前走過,就使我想起童話里跟隨王子去解救公主的人物。

    新人種的女孩,就像敦化南路的花圃上,突然長出一株不可辨認的春花,它沒有名字,色彩怪異,卻關在時代的風裡。男孩們則是忠孝東路剛剛修剪過的路樹,又冒出了不規則的枝椏,輕輕地反抗著剪刀。

    最流行的雜誌上說,那彩色的太陽眼鏡是」燃燒的氣息」,那長短不一染成紅色的頭是」不可忽視的風格之美」,那一隻紅一隻綠的布鞋是」青春的兩個眼睛」,那過於巨大的不合身的衣服是」把世界的傷口包紮起來」,而那些新品種的都市人則被說成是」青春與時代的領航者。」

    這些領航的大孩子,他們走在五線譜的音符上,走在調色盤的顏料上,走在影院的看板上,走在虛空的玫瑰花瓣上,他們連走路的姿勢,都與我年輕的時代不同了。

    我的青年時代,曾經跪下來嗅聞泥土的芳香,因為那芳香而落淚;曾經熱烈爭辯國族亥走的方向,因為那方向而憂心難眠;曾經用生命的熱血與抱負寫下慷慨悲壯的詩歌,因為那詩歌燃燒起火把互相傳遞。曾經,曾經都已是昨日,而昨日是西風中凋零的碧樹。

    」你說你們那一代憂國憂民,有理想有抱負,我請問你,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一位西門町的少年這樣問我。

    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拿這個問題飄過的風得不到任何回答;問路過的樹,沒有一搖曵;問滿天的星,天空里有墨黑的答案,這是多麼可以的問題,我們這些自謂有理想有抱負憂國憂民的中年,只成為黃昏時穩重散步的都市人,那些不知道有明天而在街頭舞的少年,則是半跑半跳的都市人,這中間有什麼判別呢?

    有一次,我在延吉街花市,從一位年老的花販口裡找到一些答案,他說:

    」有些種子要做肥料,有些種子要做泥土,有一些種子是天生要開美麗的花。」

    農人用犁耙翻開土地,覆蓋了地上生長多年的草,很快地成為土地的一部分。然後,農有在地上撒一把新品種的玫瑰花種子,那種子抽芽發莖,開出最美的璀璨之花。可是沒有一朵玫瑰花知道,它身上流著小草的憂傷之血,也沒有一朵玫瑰記得,它的開放是小草捨身的結晶。

    我們這一代沒有做過什麼大事,我們沒有任何功勳給青年頌歌,就像曾經在風中生長,在地底懷著熱血,在大水來時挺立,在乾旱的冬季等待春天,在黑暗的野地里仰望明亮的天星,一株卑微的小草一樣,這算什麼功勳呢?土地上任何一株小草不都是這樣活著的嗎?

    所以,我們不必苛責少年,他們是天生就來開美麗的花,我們半生所追求的不也就是那樣嗎?無憂的快樂地活著,我們的現代是他們的古典,他們的龐克何嘗不是明天的古典呢?且讓我們維持一種平靜的心情,就欣賞這些天生的花吧!

    光是站在旁邊欣賞,好像也缺少一些東西,有一次散步時看到工人正在仁愛路種樹,他們把樹種在水泥盆子裡,再把盆子埋入土中,為什麼不直接種到土地里呢?我疑感著。

    工人說:」用盆子是為了限制樹的發展,免得樹根太深,破壞了道路、水管和地下民纜。也免得樹長得太高,破壞了電線和景觀。」

    原來,這是都市路樹的真相,也是都市青年的真相。

    我們是風沙的中年,不能給溫室的少年指出道路,就像草原的樹沒有資格告訴路樹,應該如何住下紮根、往上生長。路樹雖然被限制了根莖,但自己有自己的風姿。

    那樣的心情,正如同有一個晚秋的清晨,我發現路邊的馬櫻丹結滿了晶瑩露珠,透明得沒有一絲雜的露珠停在深綠的葉脈上,那露水,令我深深感動,不只是感動的那種美,而是驚奇於都市的花草也能在清晨有這樣的清明的露。

    那麼,我們對都市風格、人民品質的憂心是不是過度了呢?

    都市的樹也是樹,都市人仍然是人。

    凡是樹,就會努力生長;凡是人,就不會無端墮落。

    凡是人,就有人的溫暖;凡是樹,就會有樹的風姿。

    樹的風姿,最美的是敦化南北路上的楓香樹吧!在路邊的咖啡屋叫上好的咖啡,從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深深感到那些安全島上的楓香樹,風情一點也不比香樹里舍大道的典雅遜色,跗雖然空氣是髒了一點,交通是亂了一點,喇叭與哨子是吵了點,但楓香樹多麼可貴,猶自那樣青翠、那樣寧謐、那樣深情,甚至那樣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傲骨,不肯為日漸敗壞的環境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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