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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52 作者: 林清玄
帶孩子回台北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我回望淡水,想起少年時代的情懷與往事,都已經去遠了,是鏡花,也是水月,由於一條河的敗壞,更感覺到那水月鏡花是虛幻不實的。
那一切的水月河歌,雖曾真實存在過,卻已默默流失,這就是無常。
無常是時空的必然進程,它迫使我們失去年輕的、珍貴的、戴著光環的歲月,那是可感嘆遺憾的心情、是無可奈何的。可是,如果無常是因為人的疏忽而留下慘痛的教訓,則是可痛恨和厭憎的。
」世界光如水月,身心皎若琉璃」,這個世界的水月不再光明剔透了,做為一個渺小的人,只有維持自心的清明,才能在這五濁的世間唱一首琉璃之歌吧!
我抱緊我的孩子,隨火車搖擺,離開了淡水,失去了一個年輕時代的故夢。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日
水牛故事
在鄉下,陪母親上菜場,發現竟有兩個賣牛肉的攤子,心裡一驚非同小可。
」這攤子已經有許多年了。」母親說,雖然她這輩子沒吃過一口牛肉,倒仿佛已經包容了這兩個攤位。
從賣牛肉的攤子,幾乎使我看見了牛的歷史。
我幼年時代,居住的鄉鎮極少有人吃牛肉,偶有一兩位吃牛肉的鄉人,也被看成是殘忍的異端。那是因為家家戶戶都養耕田的水牛,人和牛感情深厚,誰忍心吃牛肉呢?萬不得已賣給人宰殺,也要趕到外鄉去賣牛,人和牛感情深厚,誰忍心吃牛肉呢?賣的時候水牛也有知,往往是主人陪著水牛流淚。
我上學的時候,有外鄉人來賣沙茶牛肉、牛肉火鍋了。有些人開始吃牛肉,這些人大多是田裡率先用耕耘機,或在街市開店的人。
初中,有外省人來賣牛肉麵、牛肉餅、牛肉餃子,還開了店面,這時田裡的水牛逐漸被淘汰了,人和牛的情感隨著淡了。吃牛肉的人於心有愧,也無可如何。
現在,市場裡有牛肉攤了,街上還開了幾家牛排館,鄉人竟養成了吃牛肉的習慣,好像吃牛肉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專家說牛肉比較營養衛生!現在,我童年鄉下全鎮只有一條水牛,有很多孩子沒看過水牛了。
吃牛肉究竟是吃牛肉、進口牛肉,水牛還是沒有吃的,最近又有專家提倡吃水牛肉,說水牛的肉質不比進口的差,老一輩子聽了大罵:」伊娘咧!」婦女聽了大叫:」俺娘餵!」
中國農民不吃牛肉是一種美德,那是感恩與同甘共苦之情,如今,感恩的心失去了,甘苦之情失去了,怪不得農田裡年年有悲歌,因為對土地的愛也年年和水牛一樣,在失去著。
世界的中心
最近,我到墾丁公園裡的生態保護區,」南仁湖」去小住兩天。
南仁湖因為是管制區,一般人不容易進去,所以到現在還保有它原始純淨的面貌。南仁湖位於南仁山區,這個山區有丘陵、山谷、湖泊、溪流、山坡、草原、原始森林等等不同的景觀,其中最美的部分卻是南仁湖,及湖畔的草原。
這個占地非常大的湖泊,沿岸彎曲有致,四周的草原青翠而平坦,水草豐美,湖裡有各種魚類,每年到了冬季,過境的候鳥都在這裡棲息。而且,這裡的天空、山、雲,乃至晚上的星月都有非凡之美,在南仁湖畔居住的兩天,使人仿佛完全捨棄了紅塵,進入一個天涯海角的淨土。
在這廣大的人間仙境裡,只住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共有四口人,一對中年夫妻帶著弟弟和孩子住在水泥平房裡,我就是在他家借宿的。
這戶人家在深山的湖畔居住了二十多年,從前以種田為業,後來改牧羊,現在養了七十幾頭牛和三百多隻羊,由於牛羊在山間放牧,因此他們的生活單純悠閒,並不忙碌,能住在風景那樣優美的地方,真正是人間最幸福的事了。
可是讓我最驚異的是,主人並不能感覺到那裡的風景有什麼優美,他還對我說:」我真想搬到台北去住呢!」
他說:」這裡從前有十七戶人家,有辦法的人老早都搬出去了,只有我們這種找不到頭路的人才住在這深山裡呀?言下頗有感慨之意。
本來,住在這遠離塵器的地方,心裡是可以非常明淨安寧的,可是主人受不了明淨與安寧,他告訴我受了二十幾年的寂寞,在這個月,他終於狠下心買了一部發電機、一台冰箱、一台彩色電視機。一到了夜晚,燃燒柴油的發電機就轟然被抽響,震撼了整個山谷,新聞里無非是爭戰、是非,與殘殺;連續劇進而則是俠情、亂愛,與綏擾;綜藝節目是脂粉、電光、與浮誇……
當發電機拉起的時候 ,我總是搬著竹凳,獨自會在黑暗的前庭,看明亮清澈的星月,看嫵媚無皆的山的姿影,看淡淡浮在湖面上的金光,以及不時流浪而過的螢火。要一直等到電視的聲音完全歇止,主人才會搬一張椅子出來,陪我喝茶。
我看著主人因工作而滿布著風霜的臉,想到在這麼幽深的寧靜的山中,他們渴望著外面繁華世的消息,原是無可厚非的,如果是我們住在這樣的山裡,面對著變化微小、沉默不語的湖與山,我們是不是也會渴盼著能知道山外紅塵呢?答案是非常肯定的。
你從哪裡看這個世界
非但如此 ,我發現住在這山中唯一的人家,他們並不是很親和的,由於重複而單調的工作,使他們難以感受到生活中的悅樂,臉上自然地帶著一絲怨氣。由於家庭成員的關係過度親密,竟使他們無法和諧地相處,不時有爭吵的場面,爭吵當然敢不是很嚴重的,很快像山上的烏雲飄飛而過,但過於密集的爭吵,總不是好事。
從南仁湖回來以後,我開始思考起人根本的一些問題。這一戶居住在極南端邊地里的人家,在我們看來他們是住在世界的邊緣了,可是他們卻終日嚮往著繁華的生活,他們的身雖在邊地,心卻沒有在邊地。
他們一家四口人,每人都認為自己是中心,難以退讓,所以才會不時地發生爭吵。
在我眼中,南仁湖是世界上少見的美景,能住在那裡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可是他們不能欣賞那裡的美,也不覺得那是福氣,他們的心並不能和那裡的明淨的山水相應。反過來說,我雖住在城市,我的心並不能與電視相應,反而他們住在原始林中,竟能深深地和電視產生共鳴,這到底是什麼道理呢?
他們也同樣對我有著疑惑的,女主人每天做菜的時候,總是要問我一次:」你年紀這麼輕,為什麼要吃素呢?」甚至還對我說,他們住在山上二十多年,我是第一位吃素的客人,令他們感到相當意外。
還有一次,我坐在屋前的竹林中看飛舞採花的黃裳、青斑、白斑不同的蝴蝶入神的時候,主人忍不住坐到我的身邊,問我:」你一直說這裡的風景很美,到底你是從哪裡看的呢?」
我大大吃了一驚,指著面前的蝴蝶說:」這不是很美嗎?」他看了一下,茫然地笑著,起身、走了。
到底你是從哪裡看的呢?
看山、看雲、看湖、看星、還是看水鳥呢?
我自己也這樣問著,並尋找答案,最後我找到答案,幾乎全不是眼前的景色,而是為心,我是從心裡在看著風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