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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45 作者: 林清玄
    長長的夕陽投在他挑的籮筐上,拉出更長的影子。

    記得幼年時代的清晨,柔和的曦光總會肆無忌憚地伸出大手,推進我家的大門、院子,一直伸到廳場的神案上,使案上長供的四果一面明一面暗,好像活的一般,大片大片的陽光真是醉人而溫暖。就在那熙和的日光中,早晨的微風啟動了大地,我最愛站在窗口,看父親穿著沾滿香蕉汁的衣服,戴著頂法上幾片竹葉已經掀起的;日斗笠,挑著一搖一晃的一對籮筐,穿過庭前去田裡工作;爸爸高大的身影在陽光照耀下格外雄偉健壯,有時除了籮筐,他還荷著鋤頭、提著掃刀,每一項工具都顯得厚實有力,那時我總是倚在窗口上想著:能做個農夫是多麼快樂的事呀!

    稍稍長大以後,父親時常帶我們到蕉園去種作,他用籮筐挑著我們,哥哥坐在前面,我坐在後邊,我們在籮筐里有時玩殺刀,有時用竹筒做成的氣槍互相打苦苓子,使得籮筐搖來晃去,爸爸也不生氣;真鬧得他心煩,他就抓緊籮筐上的篇擔,在原地快速地打轉,轉得我們人仰馬翻才停止,然後就聽到他爽朗宏亮的笑聲串串響起。

    童年蕉園的記憶,是我快樂的最初,香蕉樹用它寬大的葉子覆蓋累累的果實,那景象就像父母抱著幼子要去進香一樣,同樣涵含了對生命的虔誠。農人灌溉時流滴到地上的汗水,收割時挑著籮筐嘿哬嘿嗒的吆喝聲,到香蕉場驗關時的笑談聲,總是交織成一幅有顏色有聲音的畫面。

    在我們蕉園盡頭得有一條河堤,堤前就是日夜奔湍不息的旗尾溪了。那條溪供應了我們土地的灌溉,我和哥哥時常在溪里摸蛤、捉蝦、釣魚、玩水,在我童年的認知里,不知道為什麼就為大地的豐饒而感恩著土地。在地上,它讓我們在辛苦的犁播後有喜悅的收成;在水中,它生發著永遠也不會匾乏的豐收訊息。

    我們玩累了,就爬上堤防回望那一片廣大的蕉園,由於蕉葉長得太繁茂了,我們看不見在裡面工作的人們,他們勞動的聲音卻像從地心深處傳揚出來,交響著旗尾溪的流水漏瀑,那首大地交響的詩歌,往往讓我聽得出神。

    一直到父親用籮筐裝不下我們去走蕉園的路,我和哥哥才離開我們眷戀的故鄉到外地求學,父親送我們到外地讀書時說的一段話到今天還響在我的心裡:「讀書人窮沒有關係,可以窮得有骨氣,農人不能窮,一窮就雙膝落地了。」

    以後的十幾年,我遇到任何磨難,就想起父親的話,還有他挑著籮筐意氣風發到蕉園種作的背影,歲月愈長,父親的籮筐魔法也似的一日比一日鮮明。

    此刻我看父親遠遠的走來了,挑著空空的籮筐,他見到我的欣喜中也不免有一些黯然,他把籮筐隨便的堆在庭前,一言不發,我忍不住問他:「情形有改善沒有?」

    父親漲紅了臉:「伊娘咧!他們說農人不應該擴大耕種面積,說我們沒有和青果社簽好約,說早就應該發展香蕉的加工廠,我們哪裡知道那麼多?」父親把蕉汁斑斑的上衣脫下掛在庭前,那上衣還一滴滴的落著他的汗水,父親雖知道今年香蕉收成無望,今天在蕉田裡還是艱苦的做了工的。

    哥哥輕聲的對我說:「明天他們要把香蕉丟掉,你應該去看看。」父親聽到了,對著將落未落的太陽,我看到他眼裡閃著微明的淚光。

    我們一家人圍著,吃了一頓沉默而無味的晚餐,只有母親輕聲的說了一句:「免氣得這樣,明年很快就到了,我們改種別的。」陽光在我們吃完晚餐時整個沉到山裡,黑暗的大地只有一片蟲鳴卿卿。這往日農家涼爽快樂的夏夜,兒子從遠方歸來,卻只聞到一種蒼涼和寂寞的氣味,星星也躲得很遠了。

    兩部怪乎很快的就堆滿一輛載貨的卡車。

    西北雨果然毫不留情的傾泄下來,把站在四周的人群全淋得濕透,每個人都文風不動的讓大雨淋著,看香蕉被堆上車,好像一場氣氛凝重的告別式。我感覺那大大的雨點落著,一直落到心中升起微微的涼意。我想,再好的舞者也有亂而忘形的時刻,再好的歌者也有仿佛失曲的時候,而再好的大地詩人----農民,卻也有不能成句的時候。是誰把這寫好的詩打成一地的爛泥呢?是雨嗎?

    貨車在大雨中,把我們的香蕉載走了,載去丟棄了,只留兩道輪跡,在雨里對話。

    捕麻雀的小孩,全部躲在香蕉場裡避雨,那隻一刻鐘前還活蹦亂跳的麻雀,死了。

    最小的孩子為麻雀的死哇哇哭起來,最大的孩子安慰著他:「沒關係,回家哥哥烤給你吃。」

    我們一直站到香蕉全被清出場外,呼嘯而過的西北雨也停了,才要離開,小孩子們已經蹦跳著出去,最小的孩子也忘記死去麻雀的一點點哀傷,高興的笑了,他們走過籮筐,惡作劇的一腳踢翻籮筐,讓它仰天躺著;現在他們不抓麻雀了,因為知道雨後,會飛出來滿天的蠟蜒。

    我獨獨看著那個翻仰在爛泥里的籮筐,它是我們今年收成的一個句點。

    燕子輕快的翱翔,晴蜒滿天飛。

    雲在天空趕集似的跑著。

    麻雀一群,在屋檐咻咻交談。

    我們的心是將雨,或者已經雨過的天空。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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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手蟹

    淡水是台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每到工作勞累的時候,我就開著車穿過平野的稻田到淡水去;也許去吃海鮮,也許去龍山寺喝老人茶,也許什麼事都不做,只坐在老河口上看夕陽慢慢地沉落。我在這種短暫的悠閒中清潔自己逐漸被污染的心靈。

    有一次在淡水,看著火紅的夕陽消失以後,我就沿著河口的堤防緩慢地散步,竟意外地在轉角的地方看到一個賣海鮮的小攤子,攤子上的魚到下午全失去了新鮮的光澤,卻在攤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幾隻生猛的螃蟹,正軋軋軋地走動,嘴裡還冒著氣泡。

    那些螃蟹長得十分奇特,灰色斑點的身軀,暗紅色的足,比一般市場上的蟹小一號,最奇怪的是它的鉗,右邊一隻鉗幾乎小到沒有,左邊的一隻卻巨大無朋,幾乎和它的身軀一樣大,真是奇怪的造型。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我花了一百元買了二十四隻螃蟹(便宜得不像話)。回到家後它們還是活生生地在水池裡亂走。

    夜深了,我想到這些海里生長的動物在陸地上是無法生存的,正好家裡又存了一罐陳年大曲,我便把大麯酒倒在鍋子裡,把買來的大腳蟹全餵成東倒西歪的「醉蟹」,一起放在火烹了。

    等我吃那些蟹時,剖開後才發現大腳蟹只是一具空殼,裡面充滿了酒,卻沒有一點肉;正詫異的時候,有幾個朋友夜訪,要來煮酒論藝,其中一位見多識廣的朋友看到桌上還沒有「吃完」的蟹驚叫起來:「唉呀!人怎麼把這種蟹拿來吃?」

    「這蟹有毒嗎?」我被嚇了一大跳。

    「不是有毒,這蟹根本沒有肉,不應該吃的。」

    朋友侃侃談起那些蟹的來龍去脈,他說那種蟹叫「琴手蟹」,生長在淡水河口,由於它的鉗一大一小相差懸殊,正如同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把吉他一樣----經他一說,桌上的蟹一剎那間就美了不少。他說:「古人說焚琴煮鶴是罪過的,你把琴手蟹拿來做醉蟹,真是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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