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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45 作者: 林清玄
    沉香最動人的部分,是它的「沉」,有沉靜內斂的品質;也在它的「香」,一旦成就,永不散失。

    沉香不只是木頭吧!也是一種啟示,啟示我們在浮動的、浮華的人世中,也要在內在保持著深沉的、永遠不變的芳香。

    浮世是水,俗木隨欲望水波流蕩,無所定止。

    沉香是定石,在水中一樣沉靜,一樣的香。

    一個人內心如果有了沉香,便能不畏懼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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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籮筐

    午後三點,天的遠方擂過來一陣轟隆隆的雷聲。

    有經驗的農人都知道,這是一片欲雨的天空,再過一刻鐘,西北雨就會以傾盆之勢籠罩住這四面都是山的小鎮,有經驗的燕子也知道,它們紛紛從電線上剪著尾羽,飛進了築在人家屋檐下的土巢。

    但是站在空曠土地上的我們----我的父親、哥哥、親戚,以及許多流過血汗、炙過陽光、淋過風雨的鄉人,聽著遠遠的雷聲呆立著,並沒有人要進去躲西北雨的樣子。我們的心比天枯還沉悶,大家都沉默著,因為我們的心也是將雨的天空,而且這場心雨顯得比西北雨還要悲壯、還要連天而下。

    我們無言圍立著的地方是溪底仔的一座香蕉場,兩部龐大的「怪手」正在慌忙的運作著,張開它們的鐵爪一把把抓起我們辛勤種植出來的香蕉,扔到停在旁邊的貨車上。

    這些平時扒著溪里的沙石,來為我們建立一個更好家園的怪手,此時被農會雇來把我們種出來的香蕉踐踏,這些完全沒有人要的香蕉將被投進溪里丟棄,或者堆置在田裡當肥料。因為香蕉是易腐的水果,農會怕腐敗的香蕉污染了這座乾淨的蕉場。

    在香蕉場堆得滿滿的香蕉即使天色已經晦暗,還散放著翡翠一樣的光澤,往昔豐收的季節里,這種光澤曾是帶給我們歡樂的顏色,比雨後的彩虹還要舢亮;如今變成刺眼得讓人心酸。

    怪手規律的呱呱響聲,和愈來愈近的雷聲相應和著。

    我看到在香蕉集貨場的另一邊,堆著一些破舊的棉被,和農民棄置在棉被旁的籮筐。

    棉被原來是用來墊嬌貴的香蕉以免受損,籮筐是農民用來收成的,本來塞滿收成的笑聲。

    棉被和籮筐都賤滿了深褐色的汁液,一層疊著一層,經過了歲月,那些蕉汁像一再凝結而乾涸的血跡,是經過耕耘、種植、灌溉、收成而留下來的辛苦見證,現在全一無用處的躺著,靜靜等待著世紀末的景象。

    蕉場前面的不遠處,有幾個小孩子用竹子撐開一個舊籮筐、籮筐里撤了一把米,孩子們躲在一角拉著繩子,等待著大雨前急著覓食的麻雀。

    一隻麻雀咻咻兩聲從屋頂上飛翔而下,在蕉場邊跳躍著,慢慢的,它發現了白米,一步一步跳進籮筐里;孩子們把繩子一拉,籮筐砰然蓋住,驚慌的麻雀打著雙翼,卻一點也找不到出路地悲哀的號叫出聲。孩子們歡呼著自牆邊出來,七八隻手爭著去捉那隻小小的雀子,一個大孩子用原來綁竹子的那根線系住麻雀的腿、然後將它放飛。麻雀以為得到了自由,振力的飛翔,到屋頂高的時候才知道被縛住了腳,頹然跌落在地上,它不灰心,再飛起,又跌落,直到完全沒有力氣,蹲在褐黃色的土地上,絕望地喘著氣,還憂戚地長嘶,仿佛在向某一處不知的遠方呼喚著什麼。

    這捕麻雀的遊戲,是我幼年經常玩的,如今在心情沉落的此刻,心中不禁一陣哀戚。

    我想著小小的麻雀走進籮筐的景況,只是為了啄食幾粒白米,未料竟落進一個不可超拔的生命陷阱里去,農人何嘗不是這樣呢?他們白日裡辛勤的工作,夜裡還要去巡迴水,有時也只是為了求取三餐的溫飽,沒想到勤奮打拼的工作,竟也走入了命運的籮筐。

    籮筐是勞作的人們一件再平凡不過的用具,它是收成時一串快樂的歌聲。在收成的時節,看著人人挑著空空的籮筐走過黎明的田路,當太陽斜向山邊,他們彎腰吃力的挑著飽滿的多筐,走過晚霞投照的田埂,確是一種無法言宣的美,是出自生活與勞作的美,比一切美術音樂還美。

    我強看到農人收成,挑著籮筐唱簡單的歌回家,就冥冥想起托爾斯泰的藝術論,任何偉大的作品都是蘸著血汗寫成的。如果說大地是一張攤開的稿紙,農民正是蘸著血淚在上面寫著偉大的詩篇;播種的時候是逗點,耕耘的時候是頓號,收成的籮筐正像在詩篇的最後圈上一個飽滿的句點。人間再也沒有比這篇詩章更令人動容的作品了。

    遺憾的是,農民寫作歌頌大地的詩章時,不免有感嘆號,不免有問號,有時還有通向不可知的分號!我看過狂風下不能出海的漁民,望著籮筐出神;看過海水倒灌淹沒鹽田,在家裡踢著籮筐出氣的鹽民;看過大旱時的龜裂土地,農民挑著空的籮筐嘆息。那樣單純的情切意亂,比詩人捻斷數根須猶不能下筆還要憂心百倍;這時的農民正是契河夫筆下沒有主題的人,失去土地的依恃,再好的農人都變成淺薄的、渺小的、悲慘的、滑稽的、沒有明天的小人物,他不再是個大地詩人了!

    由於天候的不能收成和沒有收成固是傷心的事,倘若收成過剩而必須拋棄自己的心血,更是最大的打擊。這一次我的鄉人因為收成過多,不得不把幾千萬公斤的香蕉毀棄,每個人的心都被抓出了幾道血痕。在地去的歲月里,他們只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天理,從來沒有聽過「收成過剩」這個東西,怪不得幾位白了鬍子的鄉人要感嘆起來:

    真是沒有天理呀!

    當我聽到故鄉的香蕉因為無法產銷,便搭著黎明的火車轉回故鄉,火車空洞空洞空洞的奔過田野,天空稀稀疏疏地落著小雨,戴斗笠的農人正彎腰整理農田,有的農田裡正在犁田,農夫將犁繩套在牛肩上,自己在後面推犁,犁翻出來的爛泥像春花在土地上盛開。偶爾也看到剛整理好的田地,長出青翠的芽苗,那些芽很細小隻露出一絲絲芽尖,在雨中搖呀搖的,那點綠鮮明的告訴我們,在這一片灰色的大地上,有一種生機埋在最深沉的泥土裡。台灣的農人是世界上最勤快的農人,他們總是耕者如斯,不舍晝夜,而我們的平原也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永遠有新的綠芽從土裡爭冒出來。

    看著急速往後退去的農田,我想起父親戴著斗笠在蕉田裡工作的姿影。他在上地里種作五十年,是他和土地聯合生養了我們,和土地已經種下極為根深的情感,他日常的喜怒哀樂全是跟隨土地的喜怒哀樂。有時收成不好,他最受傷的,不是物質的,而是情感的。在我們所擁有的一小片耕地上,每一尺都有父親的足跡,每一寸都有父親的血汗。而今年收成這麼好,還要接受收成過剩的打擊,對於父親,不知道是傷心到何等的事!

    我到家的時候,父親挑著香蕉去蕉場了,我坐在庭前等候他高大的身影,看到父親挑著兩個晃動的空籮筐自遠方走來,他旁邊走著的是我畢業於大學的哥哥,他下了很大決心才回到故鄉幫忙父親的農業。由於哥哥的挺拔,我發現父親這幾年背竟是有些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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