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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45 作者: 林清玄
    連便當的味道,也幾乎沒有變。

    吃著鐵路便當,使我陷進了回憶。

    從前在台北念書,因為家境不寬裕,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坐火車返鄉總是搭普通車,嘰嘰叩叩的從台北開往南部,要十幾個小時才會抵達高雄。吃飯時間到了,我就買一個鐵路便當。

    我總是很小心,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那個便當,深怕很快吃完了,就不能品嘗便當的美味了。

    由於我曾那樣深深的沉入那滋味,鐵路便當的回憶深刻到即使是閉起眼睛,也立刻能聞到那種香昧。

    有一次,我和父親搭火車到台北,吃飯的時候,爸爸一口氣吃了兩個鐵路便當,令我大吃一驚,沒想到爸爸的食量這麼大,整天在田間做著粗重勞碌的工作,能吃到鐵路便當已經是很大的享受吧!

    我看著爸爸喜歡和專注的吃相,竟深深的動容,專心的看爸爸的臉,爸爸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說:「這鐵路便當真好吃,我吃兩盒還不太夠呢!」

    吃完了,爸爸對我說起,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從南洋被遣送回台灣,在基隆登岸,從基隆坐火車返回南部的家鄉,一路上滴水未進,更不用說是便當了。

    「想起當時,如果能有一口飯吃,就會跪下來叩頭謝恩了!」爸爸說:「現在每次吃鐵路便當,都非常的感恩和滿足,覺得人應該珍惜這種福報呀!」

    想起當時爸爸說的話,突然有幾隻小麻雀從天而降,在我的腳邊跳來跳去。

    咦!莫非這些麻雀是要來分享我的便當嗎?

    我把一些飯粒灑在地上,小麻雀邊跳、邊叫、邊搖尾巴過來搶食,它們那樣熱烈的吃著叫著,好像也能享受便當的美味!

    這世上的眾生,都是為了品味更美好的生活而存在的!那美好生活並不是一種追尋,而是品味眼前的事物,即使是小小的便當,也可以有很深的美好經驗。

    現在,我多麼希望能再買兩個鐵路便當給爸爸吃,然後我們一起坐火車奔行過廣大的田野,可是,這微小的心愿,也不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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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絲雀與果蠅

    從前到礦坑去採訪時,發現坑道隔不遠處就會掛著一個裝金絲雀的籠子,問了礦工,才知道金絲雀是用來檢測瓦斯的。

    由於金絲雀對瓦斯敏感,只要有一點點瓦斯,它就會躁動不安,驚慌叫喊,因為它的叫聲洪亮,可以提醒坑內的人注意,萬一看到金絲雀倒地不起,就要準備逃生了。

    那美麗可人、啼聲僚亮的金絲雀不知道多少次犧牲自己的生命,救出在礦坑裡的人呢?站在籠子下,我這樣想著。

    最近在電視新聞里,看到日本警方搜索奧姆真理教的總部,每一個小隊都帶著一隻金絲雀,用來檢測毒氣,又使我想起從前在礦坑的情景,感覺到「眾生」正是「共生」,與我們一起存活生長,只是很多人不能體會了解罷。

    不只是金絲雀,台灣的農政單位養了許多的果蠅,用來檢測蔬果殘留的農藥,即使在農藥驗劑非常科學化的今天,果蠅依然是最方便、最經濟。最準確的檢測方法。

    因此,當我們吃著安全的蔬果時,應該感謝一隻小小的果蠅。

    存在於世間的眾生,不論大小、形貌、好壞,都有生存於地球的權利,也各有不同的功能,都應得到人的尊重。

    如果以佛教「眾生平等,皆有佛性」『有情無情,同圓種智」的觀點,我們和眾生的佛性根本無別,只是形貌上不斷的轉換,那些有情有義的「畜牲」與無情無義的「人面」,會在某一個時空中轉換面貌,只可惜,很少人能這樣深沉的思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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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鴛鴦香爐

    一對瓷器做成的鴛鴦,一隻朝東,一隻向西,小巧靈動,仿佛剛剛在天涯的一角交會,各自輕輕拍著羽翼,錯著身,從水面無聲划過。

    這一對鴛鴦關在南京東路一家寶石店中金光閃爍的櫥窗一角,它鮮艷的色彩比珊瑚寶石翡翠還要燦亮,但是由於它的游姿那樣平和安靜,竟仿若它和人間全然無涉,一直要往遠方無止盡的游去。

    再往內望去,寶石店裡供著一個小小的神案,上書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晨香還未燒盡,煙香鐐繞,我站在櫥窗前不禁痴了,好像鴛鴦帶領我,順著煙香的紋路游到我童年的夢境裡去。

    記得我還未識字以前,祖廳神案上就擺了一對鴛鴦,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爐,終年氤氳著一樓香菸,在廳堂里繞來繞去,檀香的氣味仿佛可以勾起人沉深平和的心胸世界,即使是一個小小孩兒也被吸引得意興飄飛。我常和兄弟們在廳堂中嬉戲,每當我跑過香爐前,聞到檀香之氣,總會不自覺地出了神,呆呆看那一縷輕淡但不絕的香菸。

    尤其是冬天,一縷直直飄上的煙,不僅是香,甚至也是溫暖的象徵。有時候一家人不說什麼,夜裡圍坐在香爐前面,情感好像交融在爐中,並且燒出一股淡淡的香氣了。

    它比神案上插香的爐子讓我更深切感受到一種無名的溫暖。

    最喜歡夏日夜晚,我們圍坐聽老祖父說故事,祖父總是先慢條斯理地燃了那個鴛鴦香爐,然後坐在他的藤搖椅中,說起那些還流動血淚聲香的感人故事。我們依在祖父膝前張開好奇的眼眸,傾聽祖先依舊動人的足音響動,愈到星空夜靜,香爐的煙就直直升到屋樑,繞著屋樑飄到庭前來,一絲一絲,螢火蟲都被吸引來,香菸就像點著螢火蟲尾部的光亮,一盞盞微弱的燈火四散飛升,點亮了滿天的嚮往。

    有時候是秋色蕭瑟,空氣中有一種透明的涼,秋葉正紅,鴛鴦香爐的煙柔軟得似蛇一樣升起,煙用小小的手推開寒涼的秋夜,推出一扇溫暖的天空。從瀟湘的後院看去,幾乎能看見那一對鴛鴦依偎著的身影。

    那一對鴛鴦香爐的造型十分奇妙,雌雄的腹部連在一起,雄的稍前,雌的在後。雌鴛鴦是鐵灰一樣的褐色,翅膀是紺青色,腹部是白底有褐色的濃斑,像褐色的碎花開在嚴冬的冰雪之上,它圓形的小頭顱微縮著,斜依在雄鴛鴦的肩膀上。雄鴛鴦和雌鴛鴦完全不同,它的頭高高仰起,頭上有冠,冠上是赤銅色的長毛,兩邊彩色斑讕的翅翼高高翹起,像一個兩面夾著盾牌的武士。它的背部更是美麗,紅的、綠的、黃的、白的、紫的全開在一處,仿佛春天裡怒放的花園,它的紅嘴是龍吐珠,黑眼是一朵黑色的玫瑰,腹部微芒的白點是滿天星。

    那一對相偎相依的鴛鴦,一起棲息在一片晶瑩翠綠的大荷葉上。

    鴛鴦香爐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一個小小的圓洞,當檀香的煙從它們背部冒出的時候,外表上看像是各自焚燒,事實上腹與腹間互相感應。我最常玩的一種遊戲,就是在雄鴛鴦身上燒了檀香,然後把雄鴛鴦的背部蓋起來,煙與香氣就會從雌鴛鴦的背部升起;如果在雌鴛鴦的身上燒檀香,蓋住背部,香菸則從雄鴛鴦的背上升起來;如果把兩邊都蓋住,它們就像約好的一樣,一瞬間,檀香就在腹中滅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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