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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45 作者: 林清玄
    在中國的傳統里,人們認為一切物類都有生命,有靈魂,有情感,能和人做朋友,甚至戀愛和成親了。同樣的,人對物類也有這樣的感應。我有一位愛蘭的朋友,他的蘭花如果不幸死去,他會痛哭失聲,如喪親人。我的靈魂沒有那樣純潔,但是看到一棵植物的生死會使人喜悅或頹唐,恐怕是一般人都有過的經驗吧!

    非洲紅變成我最喜歡的一株盆景,我想除了緣分,就是它在死到最絕處的時候,還能在一盆小小的土裡重生。

    紫茉莉

    我對那些接著時序在變換著姿勢,或者是在時間的轉移中定時開合,或者受到外力觸動而立即反應的植物,總是把持著好奇和喜悅的心情。

    硝種在園子裡的向日葵或是鄉間小道邊的太陽花,是什麼力量讓它們隨著太陽轉動呢?難道只是對光線的一種敏感?

    像平鋪在水池的睡蓮,白天它擺出了最優美的姿勢,為何在夜晚偏偏睡成一個害羞的球狀?而曇花正好和睡蓮相反,它總是要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張開笑顏,放出芬芳。夜來香、桂花、七里香,總是愈黑夜之際愈能品味它們的幽香。

    還有含羞草和捕蟲草,它們一受到搖動,就像一個含羞的姑娘默默地頷首。還有冬蟲夏草,明明冬天是一隻蟲,夏天卻又變成一株草。

    在生物書里我們都能找到解釋這些植物變異的一個經過實驗的理由,這些理由對我卻都是不足的。我相信在冥冥中,一定有一些精神層面是我們無法找到的,在精神層面中說不定這些植物都有一顆看不見的心。

    能夠改變姿勢和容顏的植物,和我關係最密切的是紫茉莉花。

    我童年的家後面有一大片未經人工墾殖的土地,經常開著美麗的花朵,有幸運草的黃色或紅色小花,有銀合歡黃或白的圓形花,有各種顏色的牽牛花,秋天一到,還開滿了隨風搖曳的蘆葦花……就在這些各種形色的花朵中,到處都夾生著紫色的小茉莉花。

    紫茉莉是鄉間最平凡的野花,它們整片整片的叢生著,貌不驚人,在萬綠中卻別有一番姿色。在鄉間,紫茉莉的名字是「煮飯花」,因為它在有露珠的早晨,或者白日中天的正午,或者是星滿天空的黑夜都緊緊閉著;只有一段短短的時間開放,就是在黃昏夕陽將下的時候,農家結束了一天的勞作,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才像突然舒解了滿懷心事,快樂地開放出來。

    每一個農家婦女都在這個時間下廚作飯,所以它被稱為「煮飯花」。

    這種一二年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命力非常強盛,繁殖力特強,如果在野地里種一株紫茉莉,隔一年,滿地都是紫茉莉花了;它的花期也很長,從春天開始一直開到秋天,因此一株紫茉莉一年可以開多少花,是任何人都數不清的。

    最可惜的是,它一天只在黃昏時候盛開,但這也是它最令人喜愛的地方。曾有植物學家稱它是「農業社會的計時器」,她當開放之際,鄉下的孩子都知道,夕陽將要下山,天邊將會飛來滿空的紅霞。

    我幼年的時候,時常和兄弟們在屋後的荒地上玩耍,當我們看到紫茉莉一開,就知道回家吃晚飯的時間到了。母親讓我們到外面玩耍,也時常叮嚀:「看到煮飯花盛開,就要回家了。」我們遵守著母親的話,經常每天看紫茉莉開花才踩著夕陽下的小路回家,巧的是,我們回到家,天就黑了。

    從小,我就有點痴,弄不懂紫茉莉為什麼一定要選在黃昏開,有人場多次坐著看滿地含苞待放的紫茉莉,看它如何慢慢的撐開花瓣,出來看夕陽的景色。問過母親,她說:「煮飯花是一個好玩的孩子,玩到黑夜迷了路變成的,它要告訴你們這些野孩子,不要玩到天黑才回家。」

    母親的話很美,但是我不信,我總認為紫茉莉一定和人一樣是喜歡好景的,在人世間又有什麼比黃昏的景色更好呢?因此它選擇了黃昏。

    紫茉莉是我童年裡很重要的一種花卉,因此我在花盆裡種了一棵,它長得很好,可惜在都市裡,它恐怕因為看不見田野上黃昏的好景,幾乎整日都開放著,在我盆里的紫茉莉可能經過市聲的無情洗禮,已經忘記了它祖先對黃昏彩霞最好的選擇了。

    我每天看到自己種植的紫茉莉,都悲哀地想著,不僅是都市的人們容易遺失自己的心,連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覺中迷失了。

    ----一九八二年九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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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月鍾笛

    月色是一把寒大,森森閃著冷芒。

    有時候,月色的善良溫和像一個婉致的少女,而如今,我坐在荒涼而空茫的城垛上獨零零地坐著,月色便 仿佛一個年老的海盜,雖退守到磚牆的角落,他的眼睛猶青青地閃著光,手裡還握著年輕是砍鈍了的水手刀。

    那把水手刀,長久以來,在草地上四處遊動,把我的胸腹剖開,冷漠的月色使我靜坐著,也不如月亮剛升起時那麼安穩了。

    已經很夜很夜了,晚霧從地底慢慢地蒸騰上來,漸漸把樹、磚牆、古炮,最後把坐在城上最高處的我也吞沒了。

    來這個城要經過一個渡津,因為他被三面的海溫柔地擁抱著,展延到遠方的柏油公路在渡津口戛然而止。

    我沒有趕上最後一班輪渡,我到時,汽輪船剛剛開出港埠。我只好沿著海河的岸邊漫步,看汽輪船打起美麗的碎花,細綴的觀光客笑聲也在水面上流動著。

    戴斗笠、穿汗衫,瘦削的一位老人,斜倚在油加利樹下,眯一隻眼睛看我從街頭走過來,「坐船?」他的 聲音低沉得像悶著的鼾聲。

    「渡船已經走了,最後一班。」

    「我這裡還有一班,坐我的吧!」老人一躍而起,身體卻異常地矯健。然後我看到河邊靜靜地靠著一條小小的竹筏,漆成黃而略土的顏色。老人熟練地把系在岸邊的船繩解下來,船輕緩地晃動,我跨上船,老人搖著粗重的櫓槳,讓竹筏往對岸漂去。

    「我在這裡劃了十幾年船,我就不知道那裡的城牆有什麼好看,四四方方的圍成一圈,連個避太陽的地方都沒有。」

    老人叫翟羽佳,本來在這條海河上撐渡筏是他的獨家生意,後來市政府在這裡設了公共渡輪,要勸導老人 轉業,老人死也不肯,說:「我就是喜歡在智力撐渡船」。

    竹筏抵岸邊,老人說:「你回程時在岸邊叫一聲,我的船就過來了。」想一想又說:「料不准你會愛那裡的月色,許多年輕人晚上都捨不得回來坐船」。然後,老人孤單地撐他的竹筏回去,在晚天柔紅的明媚中,老人在河上的投影,是一抹傷悲的褐色。

    遠遠地看見城牆了,夕陽正好垂掛在護城樹的樹頭上,夕陽的橘,晚天的紅,樹的郁綠,交雜著城牆暗淡的磚色,成為一幅很有中國風情的剪紙畫。

    迎頭,是沈葆楨的半身銅像,刻寫著他在台灣海防史上的不朽證言。在日本侵略台灣的緊急中,他以一年十一個月的短時間,建造了這個「使海口不得停泊兵船,而郡城可守」的城池,這個城與炮台,便成為今天台灣僅存的歷史炮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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