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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45 作者: 林清玄
    「他人還在嗎?」我著急的問。

    「還在午睡,大約一小時後會醒來。」婦人說。並且邀我在廟裡吃了一餐美味的齋飯。

    我終於等到了彎仔師父,他幾乎是無所不知的人,八十幾歲還健朗風趣,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談人生,都是頭頭是道,讓人敬服。我問他年輕時是什麼願力使他到_三峽建廟,他淡淡的說:「想建就來建了。」談到他的得道。

    他笑了:「道可得乎?」

    叨擾許久,我感嘆的說:「這麼好的一座廟,沒有人知道,實在可惜呀!」

    彎仔師父還是微笑,他叫我下山的時候,看看山門的那副對聯。

    下山的時候,我看到山門上的對聯是這樣寫的:

    青山元不動

    白雲自去來

    那時我站在對聯前面才真正體會到一位得道者的胸襟,還有一座好廟是多麼的莊嚴,他們永遠是青山一般,任白雲在眼前飄過。我們不能是青山,讓我們偶爾是一片白雲,去造訪青山,讓青山告訴我們大地與心靈的美吧!

    我不刻意去找一座廟朝拜,總是在路過廟的時候,忍不住地想:也許那裡有著人世的青山,然後我跨步走進,期待一次新的隨緣。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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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葫蘆瓢子

    在我的老家,母親還保存著許多十幾二十年前的器物,其中有許多是過了時,到現在已經毫無用處的東西,有一件,是母親日日還用著的葫蘆瓢子。她用這個瓢子舀水煮飯,數十年沒有換過,我每次看她使用葫蘆瓢子,思緒就仿佛穿過時空,回到了我們快樂的童年。

    猶記我們住在山間小村的一段日子,在家的後院有一座用竹子搭成的棚架,利用那個棚架我們種了毛豆、葡萄、絲瓜、瓢瓜、葫蘆瓜等一些藤蔓的瓜果,使我們四季都有新鮮的瓜果可食。

    其中最有用的是絲瓜和葫蘆瓜,結成果實的時候,母親常常站在棚架下細細地觀察,把那些形狀最美、長得最豐實的果子留住,其他的就摘下來做菜。被留下來的絲瓜長到全熟以後,就在棚架下幹掉了,我們摘下乾的絲瓜,將它剝皮,顯出它輕鬆乾燥堅實的纖維,母親把它切成一節一節的,成為我們終年使用的「絲瓜布」,可以用來洗油污的碗盤和鍋鏟,絲瓜子則留著隔年播種。采完絲瓜以後,我們把老絲瓜樹斬斷,在根部用瓶子盛著流出來的絲瓜露,用來洗臉。一棵絲瓜就這樣完全利用了,現在有很多尼龍的刷洗製品稱為「菜瓜布」,很多化學制的化妝品叫做「絲瓜露」,可見得絲瓜舊日在民間的運用之廣和深切的魁力。

    我們種的菇蘆瓜也是一樣,等它完全熟透在樹上枯乾以後摘取,那些長得特別大而形狀不夠美的,就切成兩半拿來當舀水、盛東西的勺子。長得形狀均勻美麗的,便在頭部開口,取出裡面的瓜肉和瓜子,只留下一具堅硬的空殼,可以當水壺與酒壺。

    在塑料還沒有普遍使用的農業社會,葫蘆瓜的使用很廣,幾乎成為家家必備的用品,它伴著我們成長。到今天,菇蘆瓜的自然傳統已經消失,菇蘆也成為民間藝品店裡的擺飾,不知情的孩子怕是難以想像它是《論語》里:「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與人民共呼吸的器物吧!葫蘆的聯想在民間有著悠久的歷史,許多甚受歡迎的人物,像李鐵拐、濟公的腰間都懸著一把葫蘆,甚至《水滸傳》里的英雄,武俠小說中的丐幫快客,葫蘆更是必不可少。早在《反漢書》的正史也有這樣的記載:「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於肆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見。」

    在《雲芨七簽》中更說:「施存,魯人,學大丹之道,遇張申,為雲台治官,常懸一壺,如五升器大,化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內。」可見民間的葫蘆不僅是酒哭、水壺、藥罐,甚至大到可以涵容天地日月,無所不包。到了亂離之世,仙人腰間的葫蘆,常是人民心中希望與理想的寄託,葫蘆之為用大矣!

    我每回看美國西部電影,見到早年的拓荒英雄自懷中取出扁瓶的威士忌豪飲,就想到中國人掛在腰間的葫蘆。威士忌的瓶子再美,都比不上葫蘆的美感,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在葫蘆的壺中,有一片濃厚的鄉關之情,和想像的廣闊天地。

    母親還在使用的葫蘆瓢子雖沒有天地日月那麼大,但那是早年農莊生活的一個紀念,當時還沒有自來水,我們家引泉水而飲,用竹筒把山上的泉水引到家裡的大水缸,水缸上面永遠漂浮著一把葫蘆瓢子,光滑的,烏亮的,琢磨著種種歲月的痕跡。

    現代的勺子有許多精美的製品,我問母親為什麼還用葫蘆瓢饔,她淡淡的說:「只是用習慣了,用別的勺子都不順手。」可是在我而言,卻有許多感觸。我們過去的農村生活早就改變了面貌,但是在人們心中,自然所產生的果實總是最可珍惜,一把小小的葫蘆瓢子似乎代表了一種心情----社會再進化,人心中珍藏的歲月總不會完全消失。

    我回家的時候,喜歡舀一瓢水,細細看著手中的葫蘆瓢子,它在時間中老去了,表皮也有著裂痕,但我們的記憶像那瓢子裡的清水,永遠晶明清澈,涼人肺腑。那時候我知道,母親保有的葫蘆瓢子也自有天地日月,不是一勺就能說盡,我用那把葫蘆瓢子時也幾乎貼近了母親的心情,看到她的愛以及我二十多年成長歲月中母親的艱辛。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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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情生

    我很喜歡英國詩人布雷克的一首短詩:

    被獵的兔每一聲叫,

    就撕掉腦里的一根神經;

    雲雀被傷在翅膀上,

    一個天使止住了歌唱。

    因為在短短的四句詩里,他表達了一個詩人悲天憫人的胸懷,看到被獵的兔子和受傷的雲雀,詩人的心情化做兔子和雲雀,然後為人生寫下了警語。這首詩可以說暗暗冥合了中國佛家的思想。

    在我們眼見的四周生命里(也就是佛家所言的「六道眾生」),是不是真是有情的呢?中國佛家所說的「仁人愛物」是部是說明著物與人一樣的有情呢?

    每次我看到林中歌唱的小鳥,總為它們的快樂感動;看到天際結成人字,一路南飛的北雁,總為它們互助相持感動;看到餵飼著乳鴿的母鴿,總為它們的親情感動;看到微雨里比翼雙飛的燕子,總為它們的情愛感動。這些長著翅膀的飛禽,處處都顯露了天真的情感,更不要說在地上體軀龐大,頭腦發達的走獸了。

    甚至,在我們身邊的植物,有時也表達著一種微妙的情感,或者更確切的說是機緣和生命力;只要我們仔細觀察那些在陽光雨露中快樂展開葉子的植物,感覺高大樹木的精神和呼吸,體會那正含苞待開的花朵,還有在原野里隨風搖動的小草,都可以讓人真心的感到動容。

    有時候,我又覺得懷疑,這些簡單的植物可能並不真的有情,它的情是因為和人的思想聯繫著的;就像佛家所說的「從緣悟達」;禪宗里留下許多這樣的見解,有的看到翠竹悟道,有的看到黃花悟道,有的看到夜裡大風吹折松樹悟道,有的看到牧牛吃草悟道,有的看到洞中大蛇吞食蛤蟆悟道,都是因無情物而觀見了有情生。世尊釋迪牟尼也因夜觀明星悟道,留下「因星悟道,悟罷非星,不逐於物,不是無情」的精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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