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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45 作者: 林清玄
    我們的文學作品裡幾乎無一例外的,說出了人處在時空里的渺小,可惜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深入探討,否則一定會發現中國民間思想,對時空的遞變有很敏感的觸覺。西方有一句諺語:「你要永遠快樂,只有向痛苦裡去找。」正道出了時空和人生的矛盾,我們覺得快樂時,偏不能永遠,留戀著不走的,永遠遠是那令人厭煩的東西----這就是在人生邊緣上不時作弄我們的時間和空間。

    柏拉圖寫過一首兩行的短詩:

    你看著星麼,我的星星?

    我願為天空,得以無數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麼美的句子,多麼美的小說來寫人生,可惜我們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恆的星星,只有看著消逝的星星感傷的份。

    有許多人回憶過去的快樂,恨不能與舊人重逢,恨不能年華停佇,事實上,卻是天涯遠隔,是韶光飛逝,即使真有一天與故人相會,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凍的極地,不免被時空的箭射中而哀傷不已吧!日本近代詩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詩:

    心裡懷念著人,

    見了澤上的螢火,

    也疑是從自己身體出來的夢遊的魂。

    我喜歡這首詩的意境,尤其「螢火」一喻,我們懷念的人何嘗不是夏夜的螢火忽明忽滅、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轉就遠去了,連自己夢遊的魂也趕不上,真是對時空無情極深的感傷了。

    說到時空無邊無盡的無情,它到終極會把一切善惡、美醜、雅俗、正邪、優劣都滌洗乾淨,再有情的人也絲毫無力挽救。那麼,我們是不是就因此而捻頹喪、優柔不前呢?

    是不是就坐等著時空的變化呢?

    我覺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雖然渺小短暫,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裡來照見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對時空的流變時飛進來春花,就有春花;飄進來螢火,就有螢火;傳進秋聲,就來了秋聲;侵進冬寒,就有冬寒。闖進來情愛就有情愛,刺進來憂傷就有憂傷,一任什麼事物到了我們的晴窗,都能讓我們更真切的體驗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進有出,曾擁有的幸福,在失去時窗還是晴的;曾被打擊的重傷,也有能力平復;努力維持著窗的晶明,哪些任時空的梭子如百鳥之翔在眼前亂飛,也能有一種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亂神迷。有的人種花是為了圖利,有的人種花是為了無聊,我們不要成為這樣的人,要真愛花才去種花----只有用「愛」去換「時空」才不吃虧,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愛,更只有愛花的人才能種出最美的花。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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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賣茶的老婦

    在淡水高爾夫球場,正下著細雨,沒有風,那些被刻意修整平坦的草地,在雨中格外有一種朦朧的美。

    我坐在球場的三樓餐廳舉目四望,有一種寂寞的感覺包圍著我,看著灰色的天空,我深切的感到,年輕時一串最可貴的記憶已經在這雨里濕濡而模糊了。

    那是因為剛剛我為了避雨,曾想到淡水龍山寺去喝一壺老人茶,在幽黯的市場裡轉來轉去,走到龍山寺門口,我完全為眼見的景象嚇呆了,因為原本空曠的寺中庭院,正中央坐著一座金色的巨佛,屋頂也蓋起來了。舊日的龍山寺被一片金的、紅的顏色取代,不似往昔斑剝的模樣。

    我問著寺前的小販:「龍山寺不賣老人茶了嗎?」

    小販微笑著說:「早就不賣了。」

    「那位賣茶的老太太呢?」

    「因為龍山寺要改建,沒有地方賣茶,她被趕走了。」

    我坐在寺前的石階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龍山寺不賣老人茶了,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因為在我的記憶里,龍山寺和老人茶是一體的,還有那位賣茶的獨眼老婦。

    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到淡水龍山寺,就為這座寺廟著迷,並不是它的建築老舊,也不是它的香火旺盛,而是裡面疏疏散散的擺著幾張簡陋桌椅,賣著略帶苦味的廉價烏龍茶,還有一些配茶的小點心,那位老婦人只有一隻眼睛,她沉默的沖好了茶,就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到裡面,沉默地坐著。

    龍山寺最好的是它有一分閒情,找三五位好友到寺里喝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坐上一個下午,真可以讓人俗慮盡褪,不復記憶人間的苦痛。

    最好的是雨大的黃昏,一個人獨自在龍山寺,要一壺烏龍茶,一碟瓜子,一小盤綠豆糕,一隻腳跨在長條凳上,看著雨水從天而降,輕輕落在庭中的青石地板。四周的屋頂上零散地長著雜草,在雨的洗滌下分外青翠,和蒼黑的屋瓦形成有趣的對應。更好的是到黃昏的最後一刻,雨忽然停了,斜斜映進來一抹夕陽,金澄色的,透明而發光的,我遇到許多次這樣的景況,心靈就整個清明起來。

    我喜歡淡水,十幾年來去過無數次,並不只是因為淡水有複雜的歷史,有紅毛城和牛津學堂,有美麗的夕陽,那些雖美,卻不是生活的。我愛的是普普開往對岸八里的渡船,是街邊賣著好吃的魚丸小攤,是偶爾在渡口賣螃蟹的人,是在店裡找來找去可以買到好看的小陶碗;最重要的是淡水有龍山寺,寺里有一位獨眼老婦賣著遠近馳名,舉世無雙的老人茶。

    每次到淡水,大部分的時光我都是在龍山寺老人茶桌旁度過的。選一個清靜的下午,帶一本小書,搭上北淡線的小火車,慢慢的搖到淡水,看一下午的書,再搭黃昏的列車回台北,是我學生時代最喜歡的事,那是金燦燦的少年歲月,顏色和味道如第二泡的烏龍茶,是澄清的,喝在口中有甘香的。

    我和賣茶的老婦沒有談過話,她卻像我多年的老友一樣,常在沉默中會想起她來,可惜我往後不能再與她會面,她的身世對我永遠是個謎。

    看到龍山寺的改建,驅逐了老婦和她的茶攤,我的心痛是那尊金色巨佛所不能了解的。在細雨中,我一個人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回憶龍山寺和我年少時的因緣,以及和我在茶桌邊喝過茶論過藝的一些老友,心情和雨一樣的迷惘。不知不覺地就走到淡水高爾夫球場,在餐廳里叫了一杯咖啡,卻一口也喝不下去。這是富人的地方,穿著高級名貴運動衣的中年男子,冒雨打完球回來休息,正談論著一個人一生能一桿進洞的機率有多少。

    一位微胖的男子說:「我打了十幾年的高爾夫,還沒有打過一桿進洞。」言下不勝感慨。

    我想著,一個人一生能找到一個清洗心靈的地方,像龍山寺的老人茶座,機率有多少?即使能找到相同的地方,年歲也大了,心情也不同了。褲袋夾一本詩集,買一張車票跳上火車的心情恐怕也沒有了。

    龍山寺改建對我是不幸的,它正象徵著一輪金色的太陽往海中墜去,形象的美還清晰如昨,可是夕陽沉落了,天色也暗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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