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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2:45 作者: 林清玄
佛眼和尚在禪宗的公案里,留下兩句名言:
水自竹邊流出冷,
風從花里過來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為水從竹子邊流出來就顯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沒有風從中穿過,就永遠不能為人體知。可見,縱是簡單的萬物也要通過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義,何況是人和松子?
我覺得,人一切的心靈活動都是抽象的,這種抽象宜於聯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質的富人如果不能聯想,他還是覺得不足;倘若是一個貧苦的人有了抽象聯想,也可以過得幸福。這完全是境界的差別,禪宗五祖曾經問過:「風吹幡動,是風動?還是幡動?」
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做為一個例證:「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仁者心動。」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動的一刻,看見的萬物都是動的,人若呆滯,風動幡動都會視而不能見。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時會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嘆:「只道那情愛之深無邊無際,未料這離別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卻能說出「長亭涼夜月,多為客鋪舒」,感懷出「睡時用明霞作被,醒來以月兒點燈」等引入邏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溫柔海邊的細沙,一聲在夏夜裡傳來的微弱蟲聲,一點斜在遙遠天際的星光……它全是無言的,但隨著靈思的流轉,就有了眩目的光彩。記得沈從文這樣說過:「凡是美的都沒有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誰能束縛著月光呢?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
靈魂是一面隨風招展的旗子,人永遠不要忽視身邊事物,因為它也許正可以飄動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一九八二年八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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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殺
一位婦人來向我哭訴,她的丈夫是多麼不懂得憐香惜玉,多麼橫暴無情,哭到後來竟說出這樣的話:「真希望他早點死。希望他今天就死。」
我聽出婦人對丈夫仍有愛意,就對她說:「通常我們非常恨、希望他早死的人,都會活得很長壽,這叫作怨憎會。往往我們很愛、希望長相廝守的人,就會早死,這叫作愛別離。」
婦人聽了,感到愕然。
「因此,你希望丈夫早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拼命去愛他,愛到天妒良緣的地步,他就活不了啦。」我說。
「可是,到那時候我又會捨不得他死了。」婦人疑惑著。
「愈捨不得,他就愈死得快呀!」
婦人笑起來了,好像找到什麼武林秘芨,歡喜地離開。
我看著她的背影,想到最好的報復其實是更廣大的愛,使仇恨黯然失色的則是無限的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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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窗一扇
台灣登山界流傳著一個故事,一個又美麗又哀愁的故事。
傳說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時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數十年之後,他的妻子到那一帶攀登,偶然在冰河裡找到已經被封凍了幾十年的丈夫。這位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還保持著他年輕時代的容顏,而他的妻子因為在塵世里,已經是兩鬢飛霜年華老去了。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整個胸腔都震動起來,它是那麼簡短,那麼有力地說出了人處在時間和空間之中,確定是渺小的,有許多機緣巧遇正如同在數十年後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許多年前,有一部電影叫《失去的地平線》,那裡是沒有時空的,人們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時迷途了,闖入了失去的地平線,並且在那裡愛上一位美麗的少女;少女嚮往著人間的愛情,青年也急於要帶少女回到自已的家鄉,兩人不顧大家的反對,越過了地平線的谷口,穿過冰雪封凍的大地,歷盡千辛萬苦才回到人間;不意在青年回頭的那一刻,少女已經是滿頭銀髮,皺紋滿布,風燭殘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樂和純白的雪地中揭開了哀傷的結局。
本來,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線的這對戀侶,他們的愛情是真誠的,也都有創造將來的勇氣,他們為什麼不能有圓滿的結局呢?問題發生在時空,一個處在流動的時空,一個處在不變的時空,在他們相遇的一剎那,時空拉遠,就不免跌進了哀傷的迷霧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說《遊園驚夢》改編的舞台劇,我少年時代幾次讀《遊園驚夢》,只認為它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年歲稍長,重讀這篇小說,竟品出濃濃的無可奈何。經過了數十年的改變,它不只是一個年華逝去的婦人對鳳華萬種的少女時代的回憶,而是對時空流轉之後人力所不能為的憂傷。時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動,到最後竟使得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時間」和「空間」這兩道為人生織錦的梭子,它們的穿梭來去竟如此的無情。
在希臘神話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們所居住的山上,山口有一個大的關卡,把守這道關卡的就是「時間之神」,它把時間的流變擋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陽和月亮一樣的永恆不朽。
做為凡人的我們,沒有神仙一樣的運氣,每天抬起頭來,眼睜睜的看見牆上掛鍾滴滴答答走動匆匆的腳步,即使坐在陽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風過、星沉,從遠遠的天外流過。有一天,我們偶遇到少年遊伴,發現他略有幾莖白髮,而我們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院子裡的紫丁香花開了,可是一趟旅行回來,花瓣卻落了滿地。有一天,我們看到家前的舊屋被拆了,可是過不了多久,卻蓋起一棟嶄新的大樓。有一天……我們終於察覺,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轉移是哪些的無情和霸道,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中國的民間童話里也時常描寫這樣的情景,有一個人在偶然的機緣下到了天上,或者遊了龍宮,十幾天以後他回到人間,發現人事全非,手足無措;因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遊玩了十數大,世上已過了十幾年,十年的變化有多麼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鄉,卻找不到自家的大門,認不得自己的親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里很能表達這種心情:「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數十年的離鄉,甚至可以讓主客易勢呢!
佛家說「色相是幻,人間無常」實在是參透了時空的真實,讓我們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開,而不久它又要調落了。
《水游傳》的作者施耐庵在該書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話:「每怪人言,某甲於今若干歲。夫若干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寧如是,吾書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變滅,是以可痛也。」(我常對於別人說「某甲現在若干歲」感到奇怪,若干,是積起來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現在他的歲積存在什麼地方呢?可以拿出來數嗎?可見以往的我已經完全改變消失,不僅是這樣,我寫到這一句,這一句以前的時間已經很快改變消失,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個大小說家對時空的哀痛。古來中國的偉大小說,只要我們留心,它講的幾乎全有一個深刻的時空問題,《紅樓夢》的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最後也走到時空的死角成水游傳》的英雄豪傑重義輕生,最後下場淒涼;《三國演義》的大主題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與相的夢幻散滅;《鏡花緣》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聊齋志異》是神鬼怪力,全是虛空;《西廂記》是情感的失散流離;《老殘遊記》更明顯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