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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1:55 作者: 周梅森
    然而,未待她跑到窗下,一團黃光閃過,朱明安已跳下了樓。

    白牡丹眼前一黑,覺得整個摩斯路都為之震顫了,在那震顫中,她腿腳軟了,身不由己地要往地上倒……一個穿裘衣的年輕太太扶住了她。

    她偎依著那個年輕太太,站了一會兒,透過淚眼看到,聚在街面上的人正往朱明安跌下的地方涌,便定了定神,離了那年輕太太,跟了過去。

    撞入眼帘的情形令白牡丹極為震驚:到這地步了,一些絕望的人們仍不放過朱明安。如同一群餓瘋了的狼,正對朱明安進行最後的索取。

    他們有的在扒朱明安身上沾著鮮血的西裝上衣,有在拽朱明安已跌破的西裝褲子;毛衣、領帶、皮鞋自然也被快手們麻利地扒走了----就連貼身穿的襯衣也被扒走了。

    白牡丹掛著滿面淚水,推搡著面前阻擋她的人,嘶聲大叫道:「快住手!你們還……還是不是人呀?他……他都跳樓了,你……你們還這麼對他……」

    沒人理睬她的哭叫,這時刻,人們已喪失了理智。

    白牡丹只得不顧一切地往人叢中擠,好不容易撥開人群擠到朱明安面前時,朱明安身上的衣物已被扒光了,上身赤裸著,可還沒最後咽氣,嘴唇和眼皮還在動。

    白牡丹撲倒在冰冷的地上,托起朱明安滿是鮮血的腦袋,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眾人說:「他……他還沒死,求求你們幫個忙,把……把他送到醫院……」

    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太太「哼」了一聲問:「你究竟是他的什麼人?」

    白牡丹說:「我……我是他的朋友,求……求你們了……」

    中年太太手裡提著朱明安的白皮鞋,把白皮鞋在白牡丹面前一晃,又問:

    「你能替他買回我的股票麼?」

    白牡丹近乎絕望地訥訥著:「先……先要救人……」

    另一個紳士模樣的老者認出了她:「你不是大舞台的白牡丹麼?」

    白牡丹點點頭,把一臉淚水灑到了朱明安身上。

    老者嘆了口氣道:「好吧,今日衝著你白小姐,我去醫院叫人!」

    老者走了,白牡丹才撫著朱明安的臉膛,哽咽著說:「明安,你這沒良心的東西,竟……竟真走到了這一步!」

    朱明安糊滿血水的臉膛抽顫著,艱難地對她笑,手還試想往她面前伸,口中喃喃地叫她:「白……白小姐……白小姐……」

    白牡丹一面寸腸萬斷地連連應著,一面脫下自己的軟緞小紅襖,想給朱明安穿上----這麼冷的天,她怕朱明安會在醫院來人前凍死。

    她的襖卻太小,朱明安根本沒法穿。她只好把它蓋到了朱明安赤裸的身上。

    然而,襖剛蓋好,朱明安竟死了,至死兩隻英俊的眼睛還大睜著,愣愣地看著白牡丹和白牡丹身邊這個不可理喻的瘋狂世界……這不可理喻的世界真是瘋了----朱明安剛咽氣,樓上交易市場的窗口,又有一個穿藍棉袍拖小辮的男人跳將下來,「轟然」一聲落在距白牡丹和朱明安的屍體不到十步開外的地方,當場殞命。又有幾個人撲上去扒那男人的藍棉袍,偏巧,警笛響了,一伙食屍動物才拔腿逃跑。

    警笛越響越凶,轉眼間便在摩斯路上響成一片。伴著警笛的,還有英國巡捕、印度巡捕「咔咔」的腳步聲和嘰里呱啦的叫喊聲。街面上的人知道西洋鬼子要抓人了,開始四處逃散。

    白牡丹沒跑,緊緊抱住朱明安的屍身,像是抱著那個永難釋懷的中午。

    那個中午,這個小男孩一般可愛的男人曾真實地屬於她,現在終於又屬於她了,依然那麼真實。一時間,精神便恍惚起來,且於恍惚之中見到,剛才那個滿臉橫肉的中年太太被一個英國巡捕抓住了,被抓住時手上還提著朱明安的白皮鞋……

    第二十章節令已是殘冬,到處都是淒冷的,公館裡空蕩蕩冷清清,大街上仍是空蕩蕩冷清清的。

    租界內外的路上,四處堆著髒兮兮的積雪,滿地流著稀粥樣的冰水,街面上少有行人車輛。許多公司店鋪都歇了業,開著門的大都是拍賣行,也難得有人光顧,正所謂門可羅雀。西洋電車公司的電車雖還在照常跑,來去的車內卻幾乎都是空的。於婉真便覺得怪,這當初涌滿世界的人哪去了?難不成都被年前的那場風潮捲走了麼?

    坐在洋車上,沿摩斯路一路望過去,已看不到什麼交易所的招牌名號了,那曾喧囂一時的投機狂潮如旋風一般呼嘯著盪過來,又呼嘯著遠去了,留在摩斯路上的除了遍地哀鴻,便是僥倖逃生者的噩夢餘悸……當然,也有少數人----如何總長、王居士之類的大玩家,趁此旋風直上青雲,且又平安落地了。可是,他們玩贏了這一次,也能玩贏下一次麼?他們就沒有跳樓的一天麼?

    從鄉下老家回來的頭一天,白牡丹便和她說過,就是那位大玩家王居士,也差點在宣統二年的橡皮風潮中跳樓的----不是被他那小腳太太抱住,便不能再在這次風潮中發此橫財了。

    她真傻,竟把何總長這種奸滑的大玩家和胡全珍、邢楚之這類害人精,都當做了自己和朱明安的靠山,以致於搞得「新遠東」破產,害得朱明安從交易所的四樓跳下來,在這摩斯路上送了命……朱明安的笑臉在摩斯路兩旁的店面景狀中顯現出來,一忽兒飄到這裡,一忽兒飄到那裡,有一瞬間好似就在她身邊。身下的洋車似乎也變作鎮國軍辦事處的汽車,正鳴著喇叭在繁華熱鬧的街上跑。

    滿世界都是朱明安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叫著小姨,從奶聲奶氣的14歲叫到那夜的生離死別。現在仍在叫,聲調甜甜的,卻又哀哀的,於這殘冬的蕭瑟中衍演著他們永遠了結的深情孽戀……淚水漸漸聚滿眼眶,於婉真的視線模糊起來,再不忍看摩斯路街兩邊眼熟的景致,只把一雙憂傷的眼睛緊盯著老車夫彎駝的脊背----回來已快一個月了,她一直想再到「新遠東」門前看看,可總不敢;今日以為自己的心已靜下來了,卻仍是沒有靜,真沒辦法。

    實是忍受不住,便叫車夫掉轉車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注意到,摩斯路東邊一家原本叫做「聚福祿」的小拍賣行改了新名號,喚作「知足廬」了。

    新招牌懸於門額,似乎還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於婉真心中一震,覺得這名改得好:福祿難聚,知足常樂,她若是早悟出這一點,哪會有今日!沒準這刻兒正和朱明安相擁著依在床上嬉戲笑鬧,或是坐在壁爐前烤著火吃茶聊天呢!

    身下,洋車的車輪轉動著,「知足廬」從不遠的前面,一步步移到身旁,又從身旁漸漸過去了,移到了身後。「知足廬」過去了好遠,於婉真還從車上扭過頭,衝著四壁掛滿衣物雜品的店堂看。

    突然間,於婉真發現了什麼,眼睛一亮,在洋車上欠起身子,拍著車夫的背,連聲叫道:「停下,快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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