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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1:55 作者: 周梅森
    朱明安呆住了,愣愣地看著老實巴交的劉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劉媽又用衣袖抹著淚說:「止園的趙媽,秦公館的王姨娘,還……還有好些人也信了我的話,都……都買了『新遠東』的股票,你……你今日這麼一走,我們這幫買了你們股票的下人可咋辦呀……」

    朱明安更覺羞慚,心都顫了。他再沒想到,「新遠東」害得他和於婉真破了產,竟也害得這麼多可憐的下人老媽子跟著遭殃。又想到自己14歲到公館來時,便是劉媽照應的,眼圈竟紅了,後又把捻滅的雪茄點起來吸。

    吸著煙只想了片刻,朱明安便從口袋裡掏出230 塊錢遞給劉媽道:「劉媽,這……這種炒股票的事哪是你們這種下人做的呀,錢你拿去,日後可別再這麼幹了!」

    劉媽欣喜地接過了錢,卻又問:「少爺,你不是要走麼?身上帶的錢夠不夠?」

    朱明安說:「你別管我。」

    劉媽哪能不管?想了想,還是把錢還給了朱明安:「少爺,你先帶著路上用吧!這一去,還……還不知啥時回來呢……」言畢,又噙著淚推朱明安快走。

    不料,卻晚了,劉媽話剛落音,門鈴響了,「新遠東」交易所的一位所員帶著巡捕房的兩個洋巡捕找上了門,要朱明安立刻到交易所去,結束交易所門前的混亂局面。於是,朱明安的逃亡未及開始就告失敗……

    第十八章「新遠東」被圍了一夜,摩斯路街面上人如潮湧,臨街直通四樓交易市場的正門已經進不去了,朱明安只好從大華公司的物品倉庫,輾轉到白大律師事務所,才上了電梯,到了新遠東的寫字間。

    滿頭熱汗的所務主任田先生如見救星,一把抓住朱明安的手說:「理事長,你可來了,這就好了,你是負責之人,這裡的事我就不管了!」

    朱明安看了看田先生,苦笑道:「逃吧,你們都逃吧!反正我是被推到屠案上去了,今日該挨多少刀算多少刀吧!」

    田先生有些慚愧:「理事長,我……我可沒有逃的意思,事到這一步,你都不逃,我能逃麼?我……我是說,你既來了,就你做主了,我……我不走,聽你使喚就是!」

    朱明安想了想道:「那好,『新遠東』既已破產,我覺得早市已無再開的必要,這樣,正式破產清算時在帳面上我們總能少虧點,你馬上安排人寫文告貼出去,先別提破產,只說內部清理,或者說本所理事開會,休市一日,然後便向租界有關當局做破產申報……」

    田先生說:「這……這怕不行吧?你不看看下面摩斯路上有多少人!這些人在大冷天裡等了一夜,還一直鬧,咱不開市,他們還不砸進來?!只怕要出人命呢!」

    朱明安不做聲,街上的情形他在大華公司門口就看到了,現在聽田先生一說,又默默走到窗前看。

    田先生說得不錯,樓下摩斯路的街面上四處都是人,吵鬧聲、叫喊聲、咒罵聲,夾雜在一起,構成了一片漫天海地的喧囂。許多人手中緊緊攥著「新遠東」

    的股票,在人叢中揮臂舉動著,拼力往街面的門前擠。門前的情形看不清,可有什麼鐵器砸門的聲音隱隱傳來,卻是聽得到的……朱明安不禁想起了劉媽,覺得摩斯路上的這些人中必有許許多多的劉媽,心中既恐懼又酸楚。

    站在朱明安身邊的田先生又說:「不開市肯定不行,你聽聽,他們已在砸樓下的大門了,一旦衝上樓,那就糟了,樓上兩邊都是木門,更擋不住。」

    朱明安從窗前轉過身子,呆呆地說:「那就開門吧!反正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9 時10分,「新遠東」交易所被迫開市,人們一下子湧入交易大廳,占滿了大廳的每一寸空間。拍板台下的圍欄被擠倒了,後來,竟有不少不堪擁擠之苦的人爬到了拍板台上。整個開拍過程中,至少有十數人被擠傷。

    「新遠東」股票以每股一元二角開盤,開盤之後只有雷鳴般的賣出聲,無一人買進,便直往下跌,直到跌至每股三角,才有大膽的冒險者小心地試著吃進了些。

    朱明安心中又升起了一線懸絲也似的希望,緊張地想了想,讓田先生把最後五萬多資金投入,以三角的股價,吃進「新遠東」。田先生力主不吃,說是「新遠東」已成爛股死市,這5 萬投下就等於扔進了水裡。朱明安不聽,如同吃了死人的瘋狗,紅著眼睛大吼:「這是最後的機會!就是死市我也要賭一下!」

    5 萬投入,幾乎對股價毫無影響,「新遠東」仍在跌,中午收市前已跌至一角,且再也無人吃進一股,交易停止。手持股票未能拋出的人憤怒咒罵,幾個因此破產的男女當場昏了過去,被場務抬著送進了街對過的教會醫院。

    秩序頓時大亂,就仿佛無形之中點著了炸藥包,交易市場裡先是一片號啕哭聲,後就有人不顧場務員的阻止,蜂擁著沖砸拍板台,還撲進了朱明安所在的寫字間,搶掠一切能抓到手的東西。

    朱明安慌了神,剛想到給巡捕房打電話,電話竟也被一個穿灰棉袍的漢子扯斷了電線抱走。

    一個哭成了淚人的太太把鼻涕眼淚往他身上甩著,非要他買下她手上的一大把股票,還指著朱明安的額頭罵:「你們這些砍頭鬼,咋這樣殺人呀!我26塊買的股票現在怎麼只值一角錢了?!」朱明安靠牆立著不敢答話,也不敢動。

    田先生情況也不妙,他是所務主任,認識他的人多,抓他打他的人便多,交易廳里的人一衝進來,第一個就瞄上了他,當時就有人揪住他的衣領,抓他的臉,把他身上的衣服也扯破了。田先生被打急了,指著朱明安叫:「『新遠東』的理事長是那個姓朱的,有……有什麼話你們找他說!」

    屋裡人轉而都向朱明安撲過來。

    朱明安怕極了,還想向後退,可身已靠牆,再無退處,便慌慌張張地叫道:

    「你……你們不要鬧,不要鬧,一……一切皆可依法公斷……」

    那些瘋了的人們哪裡會聽?硬是撲上來,對他又撕又打,還把那隻白牡丹送他的鍍金懷表搶去了。

    朱明安沒看清誰搶了他的表,只看到一隻手,……是女人的白手,在他胸前一晃,懷表便消失了。

    朱明安又叫:「你……你們這樣是犯法的……」

    這更激怒了眾人,許多揮動的拳頭砸了過來,同時砸過來的還有一聲聲絕望的叫罵:

    「你開這騙人的交易所就不犯法?!」

    「犯法也打死你這小赤佬!我們反正是不想活了!」

    「打!打!打死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

    ……朱明安站不住了,軟軟地順牆蹲了下來,兩手抱著頭,聽任拳腳往自己身上落。開始還覺得痛,後來就麻木了,額頭、手背流了血都不知道,兩眼緊閉著,如同一具殭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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