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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1:49 作者: 西嶺雪
家秀黃裳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也都覺有理,家秀要求說:「可是,我要找一間窗戶臨街的房子。那種房頂又低屋子又暗終年不見陽光的弄堂屋子,我可受了不了。」
柯以笑:「知道你喜歡敞亮……寶昌路的石庫門房子同老石庫門不一樣,質量高得多,窗子也都臨街,不如就在那裡找。」
然而崔媽驚惶起來:「辭工人?那我怎麼辦?我去哪兒?」又懇求黃裳:「小姐,我是怎麼也不離開你的,我看著你從剛睜眼長到這麼大,你就讓我跟你一起走吧。你又不懂生活,怎麼照顧得了二奶奶呢?還是讓我去美國服侍你們吧,我情願不要工資。」
黃裳為難:「何媽媽,這麼多年來,你怎樣待我,我比誰都知道。我也捨不得媽媽你,可是出國是筆大費用,你也聽到了,連我們走也要柯老師資助呢,而且出去之後,什麼時候找得到工作也不一定,不如這樣,等我們出去安定了,我再接你去可好?」
崔媽大哭起來,抱著黃裳道:「小姐啊小姐,我活了一輩子,得你叫這一聲『何媽媽』,死了也瞑目了!我這些年來,也積攢下一點錢,原準備防老的,如今情願全拿出來,托柯先生代我買一張船票,我說什麼也要跟了小姐去的哇。」
她說得如此懇切,連家秀和柯以都忍不住流了淚。柯以點頭嘆道:「忠僕啊!」轉念想到革命就是為了消除階級,這主僕一說原當廢除,便又不說話了。
家秀勸:「既這樣,阿裳,就讓何媽媽跟你一起走吧,好歹一家人有個照應。」
黃裳站起,扶崔媽在椅子上坐定了,忽然雙膝跪倒,磕下頭去。崔媽慌得連忙扶住,大驚之下,竟拽住一句詞兒來:「小姐,你可折煞我也!」家秀和柯以忍不住都笑了。
黃裳鄭重道:「何媽媽,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第二個母親。我黃裳對天發誓,無論怎樣艱難困苦,只要我一口氣在,就一定待你如親媽一樣,為你養老送終,絕不違言!」
崔媽激動得老淚縱橫,直從心底里開出花來,抱住黃裳又哭又笑地說:「我值了!裳小姐,有你這幾句話,我就是明天『崩』一聲死了,也值了!」
這以後,崔媽果然一直跟隨著黃裳,越洋過海,榮辱與共,活得比趙依凡還要長。她惟一的遺憾,只是一直未能看到她的好小姐找到一個好歸宿,而且,沒有機會伏侍黃家的第三代。
而柯以,也果然替家秀在寶昌路石庫門建築群找了一間窗戶臨街的房子,同她走動一直很密。到了1949年,中國歷史上俗稱「黎明前黑暗」的那段最恐怖的日子,國民黨瘋狂捕殺共產黨地下黨員,家秀還曾掩護他逃走。後來解放了,柯以重新回到上海,同家秀劫後重逢,悲喜交集,幾次試圖重續前緣。然而家秀總是遲疑,覺得自己以前風光的時候沒有嫁他,如今落魄了,反來相就,倒好像登高枝似的。再後來組織上替柯以介紹了一位志同道合的革命戰友,他看著同家秀實在是沒有可能,便只得接受了安排。
柯以的第二次結婚,是採取新式的文明婚禮,只到政府部門登了個記,又請幾位相投契的朋友到家裡聚了聚,熱鬧一回也就算了。家秀沒有來,她那一天去了杭州,說要看一個要緊朋友。但是柯以知道她其實哪裡也沒有去,可是也不肯拆穿她。家秀在這件事上做得不大方,反而讓他有一絲酸澀的歡喜。至少,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會為了他的婚禮而不快。
他們後來做了一輩子的朋友,然而始終只是冰雪友誼,不涉私情。左傾、右傾、四清、文革,他都一直幫著她。她資本家小姐的歷史被掩飾了,檔案上,黃家秀只是一個清清白白的紗廠女工,住在石庫門的簡陋房子裡,一個標準的城市平民。黃裳沒有能看到新中國的成立,但是她看到了,平靜安寧地一直生活到老,一生沒有結婚。
而柯以,他對於當年那段姻緣的錯失交臂到底有多麼悵憾,從來不曾對人說過。但是1979年他患胃癌病危的時候,曾立下遺言:希望死的時候,可以佩戴那隻1935年的勞力士金表一同入葬。
沒有人知道,那隻表其實是黃家秀此生送他的惟一一件禮物。
☆、二十五、沒有風的扇子
二戰後的上海空前地繁榮,空前地混亂,空前地動盪,空前地悽美。
劫後餘生的美國大兵們從昆明、從沖繩、從關島一批批地涌到上海來,他們犒慰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尋找愛情。異鄉風味和戰爭經歷給他們塗上了浪漫的色彩和陽剛的意味,使他們成為斯文柔弱的上海男人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毫不費力地俘獲了上海姑娘的心。
幾乎每天都有新的愛情故事上演,而其中大半是悲劇。嬰兒一批批地被生下來,這是世界和平的國際產物,是軍民友好的副產品。他們的國籍問題後來成了亘久為難的一個疑點。但是在當時,狂歡的二戰勝利浪潮里,年輕的心照例是想不到這些現實煩惱的。勝利的喜悅是催情劑,離亂的哀愁是生春藥,三個月,或者五個月,萍水聚散,雲雨歡情,上海大美電台里專門租著一個頻道用來播放美國流行歌曲,而機場和海港天天上演著生離死別的劇目。美國大兵和上海姑娘當街擁吻成為常設街景,連圍觀都引不起來的。
每天都有捨不得走的人不得不走。
每天都有想走的人被迫留下。
每天都有人為了走或者留而煩惱,而哭泣。
黃裳也不例外。
出國的事是早已經定下來,可是她總找著各種各樣的藉口拖延著。雖然手續一直在辦,卻總是不大上心,也總是不肯相信,真的就這樣與卓文告別了。一夜夜,夢魂無據,飛渡千里,可是山長水遠,她望不見卓文,找不到卓文。一張張匯款單長了翅膀飛向酆都,卻換不回片言隻字。而今,她要走了,自己也成了流浪之身,負債纍纍。她再也沒有能力接濟他,可是,又怎能放心就這樣離開?
直到有一日,在電影院,散場時,她隨著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人碰了她的肩一下,扭轉頭,是個戴著黑色鴨舌帽的男人,態度很謹慎,可是眼中沒有惡意,迅速地塞她一張字條,說:「蔡先生要我交給你。」
她一愣,那人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事後很久她才想起,那大概就是她從黃家風手中救出的兩個抗日分子之一,可是分不清是胡強或者裴毅中的哪一位。應該是胡強吧,因為學生腔的裴毅估計沒有那麼快的身手。
她一直走出電影院很久才敢打開那字條,匆草的,只有幾行字。首先觸入眼帘的,不是內容,而是字體,熟悉得令人心痛。
「我走了,不必打聽我的下落,也不需要再給我寄錢。大概沒有機會再見面,但我說的每句話,都做數。」
沒有署名。
但她當然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說的什麼。如此隱晦,該是因為害怕出意外,遺人以柄吧?他仍然這樣地替她著想。
她站在路邊的燈柱下哭了。
路邊的桂花被吹落了,落在雨中,卻仍然散發著依依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