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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1:49 作者: 西嶺雪
    而要犯黃家風,則早已安全抵達北京,交給守祠堂的孫佩藍一筆小錢,讓她打掃一間乾淨屋子出來,自己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同可弟住進黃家祠堂了。

    車子經過法庭花園時,他親眼看到了那些失控的民眾是如何用拋擲石塊和臭雞蛋來宣洩他們的仇恨的,不禁深深慶幸----幸虧沒有逼黃乾同川島芳子的妹妹結婚,幸虧自己見機得快,幸虧逃了。

    他握著可弟的手,一同跪在黃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桌前,虔誠地祈禱,正如可弟在上帝面前一樣:「黃家祖宗在上,不孝子黃家風在下。列位祖宗,家風今逢不幸,逃難至此,萬祈祖宗保佑,逃過此劫,家風必日日香火供奉,世代祭祀,永不忘恩。」

    他望著可弟說:「阿弟,我當日娶你的時候,因為身體不大好,沒有帶你回北京來拜祖宗,今天剛好補上。你來,拜了我們黃家的列祖列宗,你就真正是我們黃家的人了,讓祖宗也保佑你,必然能同我逃過這一劫,我們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要過呢。」

    可弟並不答話,只是順從地跪下來三叩九拜行了大禮,可是如果黃家的祖宗果真在天有靈,看得見的話,他們會發現她的眼睛中噴射著火一樣的憤怒和仇恨。

    但是黃家風看不到這些,他環視著祠堂,咧嘴笑著。這裡是他的根,是他祖蔭之處。他們黃家的祖宗會保佑他躲過這一劫的。他想起在這裡發生的一幕幕輝煌的往事,想著他們黃家祖上的榮耀和將來加倍的發達,也許換了別人會覺得祠堂陰沉可怖,但是在他眼裡,這兒卻是最親切最安全最可靠最溫馨最有希望的地方。他對可弟說:「阿弟,今天是我們來北京第一晚,今晚我們哪兒也不去,就住在這祠堂里,跟祖宗們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可弟平和地點頭:「你說怎樣就怎樣吧。」潛台詞卻是:「你就快和祖宗們永遠在一起了。」

    可是表面上,她的態度是這樣地柔順,溫存,讓黃家風再想不到其他,只是很神秘很得意地把自己的心機和計劃賣弄給她聽:「阿弟,你知不知道,我帶了多少錢過來?我雖然走得匆忙,可是這件事我早就做好準備的。狡兔三窟,我早就防著這一天了,家裡金銀細軟,大部分都被我換成銀票貼身藏著,如今我全帶了出來,足夠我們過一輩子的了。上海我是不會再回去的。我那個大老婆,一心只想我的財產,我就全讓給她,一座空房子,讓她守著死去吧。實錢可全都握在我手上呢。她以為我糊塗,只會打嗎啡,什麼也不知道,哼,她輕瞧了我了,我信得過誰?」他「嘿嘿」地笑起來,在陰森的祠堂靈位前,令人毛骨悚然。

    可弟仍然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輕聲說:「你也累了,不如休息一會兒吧。」

    他坐在躺椅上,而她坐在他右手的小凳上幫他輕輕按摩著。那鬆軟的油膩的肌膚讓她從心底感到厭惡,但是她忍住了,不露聲色。一切就要結束了。再忍過這幾天,她就要大仇得報了。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辰一到,有仇必報。

    而今,時候已經到了,她要復仇,她要替天行道,為黃帝討一份公平!她望向那些牌位,黃家的列祖列宗,你們看著吧,看著這個整天扛著祖宗牌位、滿口仁義道德的不孝之子是怎樣死在黃家祠堂里的!

    夜徹底地黑了,黑暗中只有案桌上的香頭微微地明滅著,像一隻只鬼眼。但是那些鬼眼與可弟的眼光對視的時候,便突然黯淡下來,接著「噗」一下滅了。

    誰也不清楚趙依凡究竟是從哪一個早晨起突然失聲的。

    依凡生平追求,無非「自由」與「浪漫」二事。嫁給黃家麒是自由戀愛,離婚也是選擇自由,一個人遠赴歐洲留學更是浪漫而自由的,與攝影師相戀是為了浪漫,親自送他上戰場同樣是浪漫的為自由而戰----更悲壯徹底的浪漫,因為打了「為自由而戰」的旗號,格外驚心動魄。

    可是攝影師和他的攝影機一起在炮火中化為灰燼,屍骨無存,趙依凡的浪漫也隨之破碎了。她的心從此深埋在荒原砂礫之下,先於肉體而死去。皮膚不再緊繃晶瑩,笑容不再明媚燦爛,連聲音也不再甜美清脆,而變得沙啞起來,後來就乾脆失了聲。

    家秀和黃裳起初並沒有發現這一變化,她們久已習慣依凡的沉默,早就放棄同她交談的欲望了。直到有一天柯以來探望她們,崔媽照往常一樣扶了依凡出來,柯以才驚訝地說:「她聽不見我說話呢!」

    黃裳一愣,淚水忽然不受控制地直流下來。她想起小時候,印象中母親一向是最喜歡穿衣打扮的,又挑剔,雖然回國的時候不多,但總會抽出時間來指點女兒行走坐立的姿勢,取笑她英語發音的蹩腳,以及教訓她說話不要直瞪著人看,走路時兩腿不可分得太開,衣服是蔥綠配桃紅的好,艷不要緊,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學問……可是現在這種種知識於她全派不上用場,趙依凡坐在那裡就像是一個蠟人,看不到半點過去的活色生香的痕跡。那遠去的風采都成了舊影,記憶中一個蒼涼的定格,也終將隨著日月流逝而漸漸淡去,屆時,誰又會記得趙女士的萬種風情呢?

    家秀面如死灰,扶著依凡的肩呆呆站著,仿佛也已經死了一半。崔媽卻不放棄,仍然將一隻手指在依凡面前晃來晃去,連聲喚著:「二奶奶,二奶奶。」

    依凡默然坐著,半晌,忽然咧開嘴枯澀地一笑,柯以頓覺毛骨悚然。他不能相信面前這標本一樣的女人真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趙依凡。從相識那日起,依凡便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因為美女從來不需要善談,只有外拙內慧的人才要藉口才伶俐彌補相貌上的先天不足。在依凡女士,明眸善睞已經是最好的措辭,服裝顏色也是一種語言風格,甚至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在在都是妙語如珠。

    可是現在她失語了,不但是嘴巴不說話,連同眼睛、穿著、姿態,都一同沉默下來,罩著一層灰氣,全無生趣。以前只覺得美女老了最可悲,現在才知道,一個木美人才真正是悲劇中的悲劇,尤其姿色尚存而芬芳殆盡,就更加令人心悸。

    柯以再坐不住,又撐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了。

    但是隔了幾天,他又來了,說是托歐洲的朋友打聽到,美國有一位很著名的精神科醫生,曾經治癒過不下三例依凡這樣的病人,建議黃裳陪依凡去美國就醫。

    黃裳先是一喜,仿佛沙漠中遠遠地聽到了駝鈴,可是立刻又黯然道:「那筆費用一定很大……」

    家秀也迅速地盤算了一回,躊躇道:「如果把手頭上的一點值錢東西一次出清,也未必湊不足這筆費用,只是明天我只好睡露天地。」

    柯以正色道:「這種時候,正是用得著朋友的時候----你這裡出一半,我再幫你們籌一半,總要過了這個難關,再不會讓你無片瓦遮頭就是。只是這洋公寓自是再也住不得了,再說時局不穩,我們共產黨是一定會統一中國的,到時候公寓一族反正是住不得,不如趁早打算,在平民區里買間屋子,不顯山不露水地住下來,賣掉些家具,把工人全辭了,再找份工作,這樣子,儉省點也就夠過了。就是以後劃成分,有了這點準備也便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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