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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1:49 作者: 西嶺雪
這日黃坤來同黃裳辭別,談起父親,納悶說:「連我也不告訴,說聲不見就不見了----也不知藏在什麼地方,難道還怕我知道了會告密不成?」
黃裳也感慨,終究黃家風也鬧到要逃難了。她不由又想起卓文來。他如今怎麼樣了呢?鄉下也是有無線電聽的吧?縱然沒有,這樣大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當年在吳淞口送他走的時候,胡強說過:「日本人的時間長不了,我們很快都會回來的,你放心好了。」如今日本人果然投降了,可是卓文,他回得來麼?如今全國上下都在抓漢奸,清算浪潮一陣高過一陣,川島芳子在北京公審的時候,憤怒的人潮將法院大樓擠得水泄不通,以至於不得不延期另審。蔡卓文在汪政府里做了那麼久,保不定什麼帳被翻出來,就是好一番清算。國民政府到處搜捕汪政府的餘黨,他們的花名冊子上,也會有卓文吧?
黃坤見她久久不說話,推推她說:「喂,你怎麼回事,我要走了,以後也不知見得到見不到,你也不留我一留。」
黃裳如夢初醒,詫異道:「你要走?走到哪裡去?你又不屬於哪個黨派,又不干政治,莫非也要去逃難?」
黃坤「呸」地一聲:「好端端咒我!」然而停一下,她嘆了口氣說,「要說其實也和逃難差不多,比逃難還慘!我跟你說,我決定去大連。」
「去大連?」黃裳大驚,只覺匪夷所思。「聽說這陣子大連亂得很,交通都不通了,這種時候去大連,那不是羊入虎口麼?」
然而黃坤說:「憑他天羅地網,發國難財的商人們總有辦法在亂世中找到好處,打仗,打仗也得吃飯呀,那些商人,一船船的糧食、彈藥走私過去牟取暴利,我就是要搭他們運糧的走私船偷渡到旅順口,已經都聯繫好了,就在這一兩天就要走的。」
黃裳倒不由佩服起來:「難為你倒能搭通這條天地線……這件事,陳言化知道嗎?他怎麼說?」
「別提他!」黃坤眼中流露出厭惡,「我們就要離婚了。這個上海,我是呆不下去了。」
「離婚?」黃裳又是大吃一驚,「你同陳言化不是過得好好的,難道他……」
「他沒什麼,沒有得絕症也沒有紅杏出牆。是我,我這方面出了問題----大連有消息來,說我死了的那個男人,一家子都是大漢奸,一家子都該槍斃。我公公已經是斃了,婆婆也病死了,小叔子入了獄,弟媳婦同他離了……這信就是我弟媳婦寫給我的,信寄到上海,被陳言化看見了,還不和我吵翻天?我不耐煩,索性告訴他離婚。什麼了不起?一個臭畫家罷了,現在不比當年,一切都是政治掛帥,月份牌美女早就不吃香了。記得上次的畫展吧?我畫了些速描,讓你幫我配了文字,效果好得不得了,把陳言化這個做主角的都蓋了。跟著他反正也是沒什麼大出息,被他捏了這個把柄,以後還會對我好?離就離了!」
她笑著,給自己打著氣,雖然說的是人生的悲歡離合,可是臉上毫無畏懼。她已經不年輕了,美艷中夾著一絲風塵氣,或者是滄桑感吧?抿起嘴角時,紋路里都是倦怠淡漠,可是眼裡卻仍然燒著一團火,仿佛只要她願意,就可以隨時隨地毀滅什麼似的。
「你不用擔心。就算跟陳言化離了,我也一定會有辦法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告訴你罷,我最近認識了一個美國空軍上校,他說有辦法帶我去美國呢。等我把大連的事辦完了,我就跟他走。就算不成功,我也總有辦法活下來。不出兩年,我一定會東山再起,又是一條好漢!」
這一點黃裳倒不懷疑。這個黃坤,就是把她扔到孤島上,也一定可以找到謀生的辦法,而且會讓自己活得依然多姿多彩。她同黃坤其實個性差異頗大,她最佩服黃坤的,是無論經歷過多少滄桑磨難,黃坤都有本事隨後忘記,不留下一點痕跡;她卻不行,自小到大的每一道傷痕都刻在心上,與日彌生,永不磨滅。
這些年來,黃坤同她交往,始終帶著點彼此利用的成分,她心裡很明白,但朋友難得,也只有遷就。然而這多年交往下來,倒也積澱了幾分真情,黃坤卻又要走了。她只覺滿心不捨得:「可是,為什麼一定要去大連呢?冒這個險值得嗎?」
「為什麼?為我兒子。」
「你兒子?」這次,黃裳連吃驚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個黃坤,今晚帶給她的意外實在太多了。她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沒有說出來?她永遠燦爛地笑著的臉背後,到底埋藏了多少苦衷隱痛?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黃坤的神情黯淡下來,仿佛倏然間蒼老許多。她說:「他還沒有取名字,小名就叫小寶,今年該有4歲了,應該學會喊『爸爸』、『媽媽』了。可惜,他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這是黃坤第一次向黃裳提起她的兒子。她那總是精明地挑剔著的眼睛裡有著深深的悲哀。在這個月光淒冷的晚上,她終於想到了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她忽然發現,兒子其實是寶貴的,如果全世界遺棄了她,同她分隔,至少還有一樣東西那是分割不開的,就是血肉至親。
「大連的來信里說,陶家的家產都抄沒了,四分五散,我知道得也不詳細。只知道我那個兒子,才四歲,總算沒什麼罪,給送進孤兒院了。我弟媳婦說,看在妯娌一場的份上,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如果我願意領呢,就領走。反正陶家的人已經快死絕了,不會再同我爭他。如果我不要他,也由得我。可是,可是我……」她哭了。
這是自第一任丈夫死後黃坤第一次哭,也是惟一的一次。從此以後,不論她又經過了多少悲歡離合,起落沉浮,她再也沒有哭過。而她與黃裳,也從此再沒見過面。許多年後,黃裳遠走海外,而她做了市長夫人,紅極一時,後來也做過走資派的臭老婆,披枷挨斗,然而她都是笑著面對的。笑,便是她最後的女性武器了。
政治的時代或許容不得一個政治的投機者,更容不得一個不勞動的人,但總有例外,那就是一個年輕的至少是看起來還很年輕的美女。
她抱著黃裳的枕頭,把它當成自己的兒子,臉貼著臉,把淚印在枕頭上,重新露出自信的、毫不驚惶的笑容來,說:「看著吧,兒子,媽媽才只有24歲,路還長著呢。」
黃裳不由得也笑了,她想起黃坤初到上海來找她的那個晚上來,那時,她也說自己是24歲。
永遠的24歲的黃坤哦!
北京庭審川島芳子的消息報導出來,最心驚膽顫的人要屬黃家風。
沒有人會想到,被追緝得最緊的漢奸要犯黃家風,竟然就躲在清算呼聲最高的北京城裡,國民政府的眼皮子底下。這隻狡猾的老狐狸,信奉著「最不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格言,早在「天皇玉音」剛剛響起的當日,就帶了韓可弟直奔北京而來。
那時,上海交通還來不及封鎖,有關部門也還不不及對他清算。而當「愛國影星」白海倫帶著國民軍開到黃府花園來抓人時,大宅院已經空了,只留下奄奄一息的黃李氏和黃鐘。白海倫到底實踐了數月前在黃家發下的誓言,曾經一度,她因為很久接不到片子又缺乏計算揮霍無度,以致山窮水盡,到黃府借貸,居然被黃李氏和韓可弟合夥羞辱,而當年同她信誓旦旦的黃家風則聽信寵妾挑唆關起門來連面也不見,此仇此恨,沒有一天不記在心上,如今一個浪頭翻轉來,她又得勢了,搖身一變成為第一批愛國影星,又攀上了新軍首長,揚眉吐氣。黃家風當年的漢奸行為她多少是知道點的,這時候便來個總告發,第一件事就是引軍隊血洗黃府。可惜的是,黃家風和韓可弟居然都早已跑了,只剩下黃李氏和黃鐘兩個正經主子,一個已經油盡燈枯,一個則病得只有半條命,讓白海倫的威風耍得很不過癮,仿佛演了一齣好戲卻沒有觀眾欣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