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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1:26 作者: 西嶺雪
    香雪來府之後,工作十分盡心,竟是眾家奴中最為勤快忠心的一個。最難得她一手好廚藝,時常做了精美小點讓韓靖夫婦大快朵頤。韓夫人特地將她撥到上房使喚,問她:「香雪,你好像南北各地的點心花式都知道啊。」

    香雪答:「我走過許多地方,特意苦學了一年呢。」

    夫人好奇:「怎麼想起要學它呢?有這一門手藝,哪裡吃不到一口飯,何必賣身為奴?」

    香雪卻是再也不肯回答了。

    晚間,夫人在枕邊對韓靖說:「香雪那丫頭根基不淺,我那天閒得無聊想教好寫字,卻發現她一手好柳體,十分不俗。說她父親原是私塾老師,可一個鄉下教書的怎麼能有那麼好的學問?雖沒仔細伸量過,可是偶爾閒談,看她腹中的詩詞歌賦,好像不在我之下呢。」

    韓靖翻了個身不經意地說:「一個做丫頭的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事,女子無才便是德,只怕她不易出聘呢。」

    但府里看上香雪的小廝家丁卻不在少數,三天兩頭地便有人在夫人面前叩頭求配。香雪只是不應,說:「我情願一輩子侍奉老爺夫人。」夫人也不好強她,年深日久也就再沒人提親了。

    一過二十年,將軍在一次出征時戰死於疆場。夫人哭得昏了過去,香雪率了家丁千里迢迢接了將軍屍身回來。

    眾家丁哭聲震天,香雪一滴淚都沒掉,卻是一夜白頭,仿佛忽然老了數十年,連背都駝了,跪在夫人面前,請命要為將軍守墳。

    過了數日,人們往墳上送食物時,卻發現香雪已死在墳前。夫人憐她為韓府操勞了一輩子,便出資將她厚殮。家奴們幫她換衣時,見她手臂上有一點殷紅的印志,都不明白這是什麼,告訴夫人。夫人看了,詫異地說:「這是守宮砂,是風行在宮廷貴族間的一種習俗。只是,它怎麼會出現在一個下人的手臂上呢?」

    第5章 貞節牌坊煙花巷

    貞節牌坊,是給予最規矩最貞烈的節婦的表彰;

    煙花勾欄,是集中最淫蕩最無情的妓女的青樓。

    而這一座貞節牌坊,卻立在一座青樓之側。

    而這座青樓,居然就叫做「貞節樓」。

    「貞節樓」最早是叫「虛鳳閣」,假鳳虛凰是也,倒也老實。

    虛鳳閣的姑娘們的花名兒也都很老實,無思,無情,無真,無念……當紅花魁叫無心,姓雲,雲無心。

    雲無心是個清倌人,擺明旗鼓賣藝不賣身的,彈得一手好古箏。待客時,面前總放一大盆盛開的菊花,是為雷池,凡人不許逾越。香閨里兩道詩聯十分醒目:「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顏筋柳骨,出自名家筆墨。揚州城裡風流子弟莫不以一睹無心芳姿為榮。

    這年秋天,番兵進犯,朝廷大軍一隊隊開過去,揚州駐軍也整裝待發。偏有一小校,尋思著古來沙場幾人回,便想放肆一回,竟闖入虛鳳閣要與無心強做鴛鴦。不料無心原也知一點防身功夫的,反施計將小校捆綁了要親自押到將軍府理論。

    老鴇嚇得發抖,滿面驚疑地叫:「女兒,你這可不連累了一家大小?」

    無心從容一笑:「媽媽放心,女兒自有道理。人們都說宋將軍治軍嚴謹,賞罰分明,必不致與我弱女子為難。」

    到了將軍府,無心慷慨陳辭:「大敵當前,將士正該奮勇殺敵,焉能自亂陣腳,自失民心?將軍此去,勝了,自有無數好女兒任由挑選;敗了,也不必拿我們命薄運蹇的煙花女子出氣。」

    將軍眯了眼細看無心,半晌,忽道:「我叫宋報國,你呢?」

    「無心,姓雲,『雲無心而出岫』。」

    「好個『雲無心而出岫』!」宋報國將軍哈哈大笑,虎目凝注,不怒而威,「無心,可會有情?聽著,我同你賭一記----敗了,我死在沙場;勝了,我回來娶你!」

    次日上午,有人送至虛鳳閣一隻精美的妝盒,內盛鑲珠嵌翠一枝鳳頭金釵,說是宋將軍給無心姑娘的聘禮,大軍,已於清早開拔了。

    無心將妝盒置於床頭,一日看上三五遍。聽人說子夜時念著心上人的名字可望早日相見,無心便夜夜不眠,待至子夜對著月亮一遍遍低呼:「報國,報國……」

    她從此拒不接客,然而每每午夜清寒,虛鳳閣里卻傳出她幽淒婉轉的琴聲:「人道天涯遠,猶見地平線。尋遍心深處,不見相思岸……」

    日子一天天地流過,無心一天天地憔悴,邊境烽火不斷,將軍音訊杳無。老鴇不耐地嘀咕:「天天想夜夜盼的,客也不接,銀子也不掙,可誰知你盼的人在哪兒呢?」

    「人在天涯。」無心答。

    「可天涯又在哪兒?啥時是個頭兒呢?」

    「天涯就在天涯。」無心捲簾長嘆,「天涯的盡頭,仍是天涯;相思到極處,也還是相思。」

    接著便有一天,人們傳說朝廷吃了敗仗,說宋將軍已經陣亡,說番兵就要殺進來了。

    果然沒隔幾天,敵人的大軍便浩浩蕩蕩開進了城。那個番王最是好色,入城第一件事就是要會一會揚州頭牌名妓雲無心。坐在虛鳳閣的大堂里,番王粗聲大氣地拍得八仙桌山響:「他好的宋報國都死在我刀下了,你一個小小虛鳳閣還放在我眼裡?侍候不好,把你們都殺了。」

    老鴇努力撐著桌子不使自己癱下去,明知無心是清官人說什麼也不會見客,卻仍在想著怎麼打疊千百樣語言求得她下樓,正是心中栗六,不料一台頭卻見無心一身雪縞,娉娉婷婷紙人兒一般打小閣樓上飄下來了,臉色素白,不施一點脂粉,不帶一樣妝飾,只髮際顫悠悠一枚翠鳳金步搖,更襯得人天生麗質,面若梨花。

    番王看直了眼:「這位就是……雲姑娘?」

    無心柳眉一挑,媚眼如風:「就是我,怎麼,不好嗎?」

    「好!太好了,太美了!你放心,跟了我絕不會委屈你……」

    「可我有個條件。」無心眼波流轉,春光無限,緩緩地說,「我可是個清倌人,要麼不接客,要麼就從一而終跟定了一個人。誰要了我,就得帶了我去,至於帶出去做太太做妾侍做丫頭,都隨他的便,總之離了這裡,以後我就不是虛鳳閣的人了,一切生老病死都不與虛鳳閣相關!」

    「唉呀女兒,你好很的心,我辛辛苦苦養了你那麼大……」不等番王答話,老鴇先哭號起來。

    「媽媽且莫驚惶。」無心淡淡地打斷她,平靜的語調里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威懾,「我這幾天存下不少私己,只怕再買三個我也還有餘,都放在床頭妝盒裡了,我一樣也不帶走,就算是替自己贖身吧。請媽媽高抬貴手,還女兒一個自由。」

    番王這些年來窮兵贖武,原沒多少家私,原擔心無心這樣的紅倌人從良,必定要獅子大開口的,如今聽說無心竟是自己贖身,大喜過望,生怕好事多磨,趕緊說:「這好,這好!就是這樣了,左右聽著,以後雲姑娘就是我的人,和虛鳳閣再沒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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