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
2023-09-27 15:01:26 作者: 西嶺雪
哪咤的心猛地揪緊,急速偷望二郎,瞥見他眼中的驚疑與不忍。
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真正的人了。
哪咤的心細碎地疼痛起來。寧為人知,勿為人見哦。大家都知道他是荷花化身是一回事,但這樣明白無遮攔地當眾叫破,當他全無感覺卻是另一回事。
哪咤在湖邊爛飲,卻終不能醉,顧影自憐,水中,是一張嫣紅欲滴的荷花面,因了酒的灌溉而愈發嬌艷。
他痛恨自己的美麗。這混淆了人與物、陰與陽的絕世美麗。
無父無母,沒有血肉魂魄,卻偏偏有感情和靈性。怎樣的絕望與痛楚?
哪咤跪在太乙身前,態度決絕:「師傅,幫我忘記吧,忘記所有的情與仇,恩與怨,從此無思無欲,了無牽掛。」
「忘記所有的恩義?」這孩子是為了救不救兄弟為難呢,太乙自以為明白小徒弟的心思:「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在了斷塵緣之後,你再也沒有感覺思想,只懂得聽命行事,而無所謂愛憎親疏,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
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那麼,也沒有二郎,沒有與二郎的手足之情了麼?
哪咤踟躕。愛二郎是痛苦,但那痛苦的愛已是他唯一的感情,最珍貴的秘密,如果這也割捨,他豈非一無所有?
淚落塵埃,迅速消逝無痕。他如何忍心,那深刻如鑿的愛亦如淚落無痕?
哪咤磕頭告辭:「不勞師傅,徒兒去了。」
不知道,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和一株偏偏有人性的植物,誰更不堪?
哪咤沒有選擇,他只有繼續做荷仙,繼續他的愛與痛,繼續奉命作戰,漠視生死,無所畏懼。
他成了一個英雄。在西歧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
此刻,走在人群里,他又聽到老百姓的議論了。他們稱誦著「哪咤大仙」,他是他們的神,是英雄!
人們一邊偷覷著他,一邊議論著大仙哪咤,沒有人想到,那偉大的英雄就是眼前這個嬌美如花的少年,更不知道,他們心目中萬能的神有著怎樣隱秘的痛苦與寂寞。
但哪咤已不在意這些了,他滿心所想的,只是當他親手為二郎繫上紅腰帶時,將是怎樣的纏綿繾綣。
哪咤的心又甜蜜地痛楚起來,他穿越人群,穿越那些不堪一擊卻自得其樂的凡塵男女,升空而去。
是一陣清風吹送一朵清荷,有露珠飄灑而下。
世人把那,稱作甘霖。
第3章 劍客冢
在我13歲那年,他離開了草原,離開了我的生命。
那天的雲很淺,很淡,絲絲縷縷地浮在天上,使天看起來是這樣的完整,渾圓,而我的心,在完整的藍天下裂成碎片,零落成塵。
我躲在喀魯依人群中看他高高地騎在馬上,豁朗地笑著頻頻揮手,白亮亮的牙齒在陽光下一閃似乎直接齧在我心的碎片上,於是心就化成了灰蝴蝶,圍在他鞍前馬後飛呀飛。我努力地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模糊視線,可是他的身影仍是越來越小,最後就凝做藍天和綠原間的一個黑點。
這以後每當我極目遠眺就會看到草原盡頭朦朧地有一個黑點。我知道那是他,卻不知道他是溶於天地了還是化做永恆。
13歲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每天望著天邊的一個點就叫做相思,也不知道他們喀魯依部落和我們扎哈部落世代為仇對我一生一世的愛意味著什麼。我只是每天牧羊時對著藍天碧草反覆地,反覆地唱一首古老的草原情歌。那是草原上廣泛流傳的關於如何求得愛情的一種神秘傳說:如果哪位痴心女子肯用心口的血染紅她所愛的那個男人的劍尖,那麼她就可以永遠得到那個男人的心。這個說法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相信,可是卻從來沒有人試過。
我們這片草原的男人都會舞劍,喀魯依和扎哈兩個部落每年秋際都在穀雨那天舉行比劍會。比贏了的自然是英雄,比輸了的那個只要不怯步也一樣受人尊敬。所以很多劍客都是越戰越勇,寧死不降,穀雨這天草原上也就往往會多出幾座新墳。穀雨不一定下雨,天卻一定是陰的,因為人的心頭是陰的,就算是得勝的大英雄也不一定輕鬆,因為贏了代表他明年要繼續抉擇生死勝負,勝的次數越多,敗的恥辱越重,勝過的英雄最終幾乎無一例外是死在劍下了,因為他們既然勝過,就不能再敗了。但是比劍中殺死過對手的劍客卻可以從此不再參加比試,因為體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的劍已飲過人血有了戾氣,不可以再多殺傷了。要麼戰死,要麼殺人,沒有第三種選擇,於是兩個部落的仇越積越深。
我17歲那年穀雨劍會上,他持一柄青銅寶劍回來了,身手矯捷,劍術精湛,連敗17劍客,全勝而歸。難得的是,他的劍法總是點到為止,往往刺中對手的腕部或是膝部使人無法舉劍只有罷斗,卻不至喪命。那幾乎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比劍會上沒有任何人死亡,所以那天雖是穀雨天卻是晴朗朗的,晶瑩如一塊透明的玉。喀魯依的人們圍著他興高采烈地起舞歌唱,扎哈的人恨恨地看他,卻也衷心欽佩。而我,我望著久違了的我的英雄,心兒又化做翩翩蝴蝶活潑潑擁圍著他,追隨著他。有位喀魯依姑娘向他邀舞,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本是來自兩個敵對的部落。
雖然遊牧於同一片草原,可是兩個部落都是這樣的居無定所,我很久很久才能偶爾見到他一面,不是擦肩而過,便是遙遙相望,蝴蝶心追著他飛了一春又一夏,他的目光卻總是掠過我的長髮著落於遠方的某個山頭。
穀雨劍會是唯一可以容我盡情注視他的機會。他仍是勝利者,從我17歲那21歲,他是穀雨會上的常勝將軍,可是奇蹟般的,他的劍下卻從沒有死過一個人,所以他仍得比下去,年復一年參加比劍,年復一年做冠軍。他的劍術越來越精湛,他的人越來越沉默。
我知道有許多喀魯依姑娘向他示愛,可他除了牧獵和練劍外心無旁騖。他是草原上孤獨的英雄。
我悄悄離開扎哈的帳篷在草原上流浪,尋覓了3個月又7天後才找到喀魯依的蹤跡。我等在他放牧歸來的路上,於夕陽下靜靜立成一個纖瘦的剪影。他的馬停在我身旁時我低下了頭,不知該怎樣向他表白我的痴念,不知道什麼樣的語言可以消彌喀魯依和扎哈千百年的宿怨。星星在他背後閃爍,我仿佛聽得見夜色漸濃的聲息。許久,我忽然矮下身去,蹲在他腳前解開了他左靴的靴帶,草原上女子為男子繫鞋帶就表示托系終身,我用這種無言的方式告白自己8年的痴心。
他遲疑了,我看到他寶藍色的袍襟湖水一樣地抖動,我看到他持馬鞭的手握緊又鬆弛。我噙著淚水將左靴的鞋帶解開又系攏,指尖剛剛觸及右靴時,他忽然退後了一步,我含淚抬頭望他,他不看我,拔出腳捲起長袍打馬而去,一人一騎轉瞬間馳出了我的視野。
我久久地久久地立在草原上不肯回頭,仿佛怕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回首鹽柱。淚水無聲無息地從我的雙頰悄悄滑落到長草尖上,夜的清冷一直滲到心裡去。
我趟過河灘又穿過一片墳塋,草原上時凸時凹的鋪陳是穀雨驚心動魄的遺蹟。墳碑上鐫刻著死去劍客的名字,他們都還非常年輕,他們是草原上最英勇最熱鬧的青年,如今卻寂寥地躺在這荒落的墳堆里無人祭掃。我在一個最高的墳頭上抱膝獨坐,風訴蛩吟是我同劍魂們的對白,在這一刻天地無言時光留駐,宇宙洪荒間我在黑暗中居然清楚地看到目盡處的一個黑點。那個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馳到我面前時我仍不敢相信是他去而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