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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1:26 作者: 西嶺雪
因為好勝,也偶爾向觀前街精品店試著兜售過兩次,問問價,給自己打打分。沒想到竟引來了紡織協會的秘書方明輝。
他高大,瘦削,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態度彬彬有禮,眉宇間卻總似有幾分憂慮。雖然是上門談生意,話卻少得很,訥訥地,然而不乏誠意。
我無由地感動,一口答應下來以後所有的繡活兒都只交給他一家。
他很高興,但是神情仍是淡淡。我在心裡說,這是一個十分節制的人,可是喜怒哀樂卻又都在臉上,所以,這也是一個十分單純的人。
我對他的印象很深,也很好,甚至事隔多年還清晰地記得,他敞開的夾克衫內袋上有一個菸頭燒的洞。
他再來的時候,給我帶來一包茶葉,散裝的,但是芬芳撲鼻,竟是名貴的雨前龍井。
我更加感動,當即洗手烹壺,取出老公購自台灣的全套功夫茶具,興致勃勃地表演起茶藝來。
明輝笑了,和煦的笑容如四月的陽光溫暖著我:「你這是玩茶,不是喝茶。要知道,細嫩新鮮的綠茶是不能用開水沖泡的,水溫在80度左右剛好,否則會把茶葉泡熟,使茶味受損。而且泡的時候,茶杯不能加蓋,不然會產生熟悶氣,影響茶湯的清爽度。所以,你這套九轉回龍聞香品茗的程序可以省了,好好喝茶才是。」
一席話說得我又羞又喜,羞的是自己班門弄斧,喜的是他竟對茶道研究如此之深。
其實,我本人往常是喜歡稍微喝一點酒的,飯後睡前,總要調一杯百利甜或是薄荷酒小酌消悶,但是從那以後,我的常飲便改為茶了。而且有意買來了大量有關茶道的書藉,研究每種茶的沖泡技藝,專等明輝來的時候與他共享。
他漸漸不再僅為公事而來。而我開始學會盼望。
有時陰,有時晴,只要下午沒事,他便會不期而至,攜一包茶葉,或是帶一本繡樣。我們坐在陽台的荼蘼架下,品茶,聊天,看雨霽雲開,只覺日子從未有過的安祥適意。而如果他不來,再明亮的陽光也是冷的。
我知道我已經愛上他。
我開始猜測他的家庭,轉彎抹腳地探問他的私事,漸漸知道他有一子一女,因為妻子是回族,所以超生;我還知道他與妻子的感情本來很好,但是自從孩子出世後便日漸平淡,到如今幾乎除了柴價幾何米價幾何便不再有別的對話。
「柴米夫妻,說的就是我這樣子吧。」他嘆息。
「已經很好了。」我安慰他,「像我,和老公一年見面不到一個月,連米價多少的對話也沒有呢。」
兩個已婚的人愛起來,不會再有年輕人的浪漫熱烈,卻如涓涓溪水,從容溫馨得多。
不知不覺,這樣子過了半年。我一天比一天更習慣於等他,盼他,想他,把他當成生活的主流。
從沒有告訴過他,每次送他走的時候,我都會倚在陽台上望著他。
我家陽台正對著一家辦公大樓,自上而下貼著鉻金玻璃,晶瑩閃亮的一片。每每他走近,總是先將影子投上對面玻璃,然後才一點點看到他的人,再然後,他便穿過玻璃大廈旁邊的小巷消失了。
我望著他,望著他,心裡算著什麼時候才可以下一次見面,覺得又空落又充實。因為知道他的心必和我一樣,也因為知道這樣的日子不久長。
但是仍沒想到會結束得那般無奈。
起因很簡單----我老公自南寧進貨回來了。
明輝登門的時候,我正在試戴老公送我的金項鍊,見到他,彼此的臉上都是一呆。然後我心虛地笑著為他們兩人做介紹,端茶倒水,正像一個女主人應該做的那樣。
明輝卻落落大方,客氣地向我老公敬了煙,又取出下半年度的繡品合同請我老公過目。在他口中,我的身份不再是「玉小姐」,而只是「陳太太」。他們的對話,正是男人與男人間的那種,嚴肅,理智,而不冷硬。
老公商人本色,很快看出合同上的紕漏,提出幾點疑義。明輝痛快地答應做出修改,又約了重新簽訂的時間,便起身告辭了。
這一次,我沒有再到陽台上送他。但是我的心,卻清晰地印出他的背影,正如對面的玻璃大廈,一點點地走近,又一點點地走遠。
老公沒有看出任何不妥,只是溫柔地環抱著我說:「琳琅,你也會做生意了,可是太不會為自己的利益爭取,這方面,你可要拜我為師呢。」
「方先生不會坑我的。」我不軟不硬地回應一句,不知是為了明輝還是為了自己,莫名地感到委屈。
這時老公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看號碼,皺眉說:「我已經回蘇州了,南寧這些客戶還老找我幹嘛?不理他。」
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去洗澡,電話鈴卻又響起來。我取過接聽,聽聲音對方是個年輕女子,狐疑地問:「你是誰?」
我答:「我是陳太。我先生在洗澡,請問哪位找他。」對方卻「啪」一聲猛地掛斷了。
晚上,我替老公做按摩,笑嘻嘻問他:「在南寧又結識了幾個好妹妹呀?」
「一個也沒有。」老公痛快地回答。
「算你乖。」我誇獎著他,其實心裡根本不信。不過又何必追究呢?追究到真相又如何?只要他最終總是要回到我身邊來,只要那些閒花野柳在「陳太」這個金字招牌前不戰而降,我又何必自尋煩惱?
閒花野柳?我的心忽地一跳,對明輝而言,我是否,也只是一株閒花野柳?那位未謀面的方太是否知道我的存在?又是否,不理會只是因為不在乎?
但是轉念間我又安慰自己,我同明輝是不同的,我們是相愛的,他可以給我老公所不能給的陪伴,我亦可以同他進行他與他老婆沒有的對話。我不會跟他說柴米油鹽,他亦不必對我撒謊隱瞞。我們,是彼此心上的那個人,不是閒花野柳。
這一次老公一連在蘇州停留了三個月,明輝便一連三個月沒有再上門。合同還是簽了,是老公替我出面直接到他們公司簽的。
而我躲在家裡,拼命地繡蝴蝶。都是單只,飛在花叢中,尋找她的那朵花。
每一隻蝴蝶都有一朵花,可是花朵卻不甘心只停留一隻蝴蝶。每個夜裡,我與老公同床共枕,夢裡相擁的,卻是另一個人。
我開始羨慕那位方太太,很想打個電話問問明輝,最近雞蛋漲價了嗎?全球流行口蹄癔,牛肉便宜了吧?
以往總是看輕這樣的對話,覺得俗,覺得膚淺。可是現在,我終於拈出那平淡中的份量,因為這世上可以有一千一萬個人可以同他談繡花,談茶道,談生意,卻只能有一個人閒閒地叮囑他:下班記得帶一把香菜回來。
哦,我羨慕她!
轉眼冬深,我同老公開始忙著辦年貨。歸途中,我心血來潮地提意:「找間咖啡館浪漫一下吧。」老公縱容地笑:「小資情調。」卻還是依了我。
坐在纏滿拂廊花的搖椅上,我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代,愜意地輕搖著,對老公說:「現在,試著重新追求我一回吧。」老公左顧右盼:「等一等,我看看別人是怎麼做的,現場拜個師父。」忽然一頓,「那不是紡織協會的方秘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