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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1:26 作者: 西嶺雪
    我連聲道歉著,遞給鍾意一隻傳呼機,是我向姐姐暫借來用的,好方便我同他聯絡。

    我把手放在耳邊做打電話狀,說:「請呼5229,留言:願意同我一起去看海嗎?」

    鍾意點點頭,也把手放到耳邊:「5229復機,說:我願意。」

    「我願意」,我心中一動,倒像是教堂里新婚夫妻回答神父的話。

    經過昨天一日夜的思念與擔憂,我的心中,平白地覺得與他親近了許多,覺得他本是我最親近的一個人,不小心離散了,好容易才尋了回來,必定要小心地陪伴跟隨,再不可以輕易分開。

    結束採訪已經很晚,天邊飄起了迷濛的細雨。我們倆一路步行向海灘走去,經過廣場時,有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迎上來兜售玫瑰花。鍾意買了一枝遞給我,我道聲謝隨手插進手袋裡。

    又往前走了幾步,鍾意忽然停住,猶豫了一下轉身又追上了那個賣花的小姑娘,買下了她所有的花,我依稀地聽到他說:「下雨了,早點回家吧。」

    我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第一次,我在接受玫瑰花的時候不是為了玫瑰本身而感動。

    迎著細雨,他快步跑回來,將整籃玫瑰交到我手中:「送給你。」

    這一次,我沒有再道謝,而是自然而然地牽起了他的手。

    那隻手,那樣溫暖,親切,猶留著玫瑰的芬芳。讓我覺得,自己忽然間變得很小很小,仿佛只是一個稚齡的孩子,牽著她青梅竹馬的小小男友。

    天邊的月在絲雨中朦朧得像一個夢,海靜靜地喧譁著,天地之大,我也只不過可以看到他,他也只不過可以看到我,我們不是在城市,我們是在天涯。那隻手,絕不是第一次相握,分明熟悉得刻骨銘心,分明是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於是我清楚地知道,這就是我要找的人。有人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另一半,人們從一入世起就在尋尋覓覓,可是沒有人可以真正找得到。而我何幸,終於在這曠天闊海之畔找到了他;我又何其不幸,遇到他這樣地晚。我們,都已經有了各自的家庭!

    海風踏浪而來,一股巨大的憂傷剎那間貫徹了我的全身。雨更大了,月亮完全地隱到了雲層後。我的心中,反來復去只有一句話:「晚了,我們相遇得太晚了。」

    我鬆開他的手,快步走到淺水處,希望借冰涼的海水讓自己冷靜。可是曝曬了幾天的海即使在夜裡也仍是溫柔的,它輕輕絮語著,勸慰著,在講述一個天荒地老的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當世上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我和他,也許我們只是兩縷風,也許我們只是一對鳥,但我們曾經相依相伴,足足走過了千百年。可是在這一個世紀,我們卻終於失散了。這個錯誤,便是用盡一生,也再不可彌補。

    在這雨夜的海灘,我忘情地流淚了。

    第二天,我發了高燒。鍾意一個人去了會展中心,每隔兩小時他就會打一個電話給我,卻永遠只有一句話:「好點了嗎?」我也總是一遍遍回答:「我沒事。」

    又過了一天,他便回北京了。下午5點鐘的船,先到塘沽。

    我堅持要送他,早早到了海港等候。希望找一個好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進門,張望,因我而焦急。我貪婪地,希望可以毫無忌憚地痛快地再看他一次。

    可是,當他的身影剛剛在門口出現,我便已忘掉一切,飛奔著過去,不顧一切地投入到他的懷中。我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這一走,他便要回到自己的家庭中去了,回去繼續他父親與丈夫的角色,在北京,他將不再屬於我。但是這一刻,他一向嚴肅的眼睛,是這樣地感性,這樣地溫柔,這樣地憂傷,讓我如何可以忘記。

    催促乘客檢票的鈴聲響起了,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從口袋中掏出傳呼機塞到我手中,輕輕說:「我走了。」

    我看著他,愣愣地看著他,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半晌,我將手放在耳邊哽咽著說:「請呼5229,說請他記得大連的海灘。」

    他略停一停,也將手放到耳邊:「5229復機,說:我永遠不會忘記。」

    然後,他再一次,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轉身走向了檢票口。我望著他的背影,高大的,清瘦的,穿一襲淡藍休閒裝,左肩背著攝影包,右手拖著行李箱。就那樣,一步一步,離我越來越遠。心在那一刻忽然就成了灰,不,是成煙,風一吹,便散得無影無蹤,空空地,沒有一點重量,沒有一絲氣力。

    我不再屬於我自己,整個精魂都飄蕩著,就這樣依依搖搖地跟了他去。

    仿佛有風迎面吹來,帶著海的腥咸。

    他是坐船走的,我也陪著他在感受大海。只是,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

    我哭了。

    眼淚流下來,是鹹的,我以為自己又在海中了。

    鍾意,記著我!

    那之後的一連幾天,我都昏昏沉沉地,夢中,總覺得床在輕輕地晃。不,不是床,是船,我仍然追隨著他,一同飄過大海。

    可是,鍾意這時候也該回到北京了吧?他已經登陸,而我,卻仍然在海中。這不公平。

    我開始給他打傳呼,一遍又一遍。「鍾意,請你記住我。」

    「鍾意,海上風大,記得加衣。」

    「鍾意,北京的天氣是不是很熱?不如重回大連。」

    鍾意,鍾意,鍾意……我對語言的全部認識仿佛只剩下這兩個字。我變得沉默,生怕一開口就說出鍾意這個名字。

    然後,有一天我這樣傳呼他:「鍾意,我每分每秒在等你的電話。」並清清楚楚地報出號碼。

    傳呼嘀嘀地響起來,我認真地看一遍,開始撥號----撥我自己家中的電話號碼。

    一次又一次,是忙音。我笑了,鍾意不是沒有復機,只不過是電話在占線。

    淚再一次落下來,我的心酸楚得承不住一點點重量。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可以復我一個電話呢?

    到了第十三天,我終於再也忍不住,撥響了他家的電話號碼。剛響了一聲,我就燙手一般地又掛掉了。我不敢,我不敢想像如果是他的妻子小林來接電話,我將情何以堪;或者如果小林在旁邊,他對著我支支吾吾,我又將如何自處;即使家中只有他一個人,我又能說些什麼呢?我希望他答我些什麼呢?

    正在胡思亂想,電話鈴忽然銳響起來。我嚇了一跳,難道,難道是心有靈犀,鍾意終於來電話了?他將對我說些什麼呢?盡訴相思?不不不,不可能的,他不是那種人,我們彼此,都沒有資格說那些話;也許他只是向我道一聲謝,寒暄幾句,可是,何必太世故?我寧可彼此仍然沉默。有時候,沒有說出口的話才更加真誠,也更加珍貴。

    電話鈴一聲接一聲地響著,我終究是沒有接起。不接電話,就可以盡情想像,想像是鍾意打來的,想像他可以對我說些什麼話。那麼,至少我還有一個夢。接了電話,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一天,家中的電話響過許多次,我一次都沒有接。但是到了晚上,媽媽卻代我接了一個電話,卻是我先生打來的。我接過來,輕輕叫了一聲「老公」,只覺心中百感交集。他卻毫無心機地,同往常一樣呱呱地說個不停:「喂,我今天請嘉賓喝咖啡,在『名典』碰到鍾意了,他們一家三口在玩浪漫呢。鍾意說,你們這次合作得很愉快,很感謝你在大連對他的照顧呢。老婆,你這次回娘家時間也太長了吧?什麼時候回來?沒有你,『名典』的咖啡都變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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