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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1:26 作者: 西嶺雪
我至今忘不了那天回到家裡打開房門聞到的那股血腥氣,凝結了怨恨、不甘、無奈與絕望的氣息,我幾乎為之昏厥。趕到醫院時,阿薇醒來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失去寶兒和女兒,哪一個更使你心痛?」那是事發後阿薇唯一的一次抱怨我,那以後她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懷胎6月而中途流產,阿薇從此一蹶不振。她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柔順,身體復原後也絕口不再提工作,而是心安理得地呆在家裡靠我供養,對我千依百順,幾乎一分鐘也不願離開。每天早晨我都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掰開她摟著我脖子的手哄她放我去上班,而晚上回到家我必須摟著她撫著她纏綿半天再趕著做飯。她就像一個嬰兒,不,就像一隻無能的貓咪,討我歡心便是全部的生活,除此一無所知。我不得不雇了鐘點工來家裡照顧她,但她怨恨出現在我面前的任何女性,所以不久便將女傭解僱,寧可每天打電話到飯店訂盒飯。我敢說,我一生中從沒見過比我妻子更慵懶更無能更柔媚更多情更像貓的女人。我不知道這對於我是福是哀,但我真心懷念以前的阿薇。
我想起葉公,他是我們男人的老祖宗,所以男人們無一例外地繼承了葉公好龍的性格。如今我的夢裡常常會出現過去的阿薇,揮舞著手臂同我爭論她工作中的是非,樣子認真而倔犟。健康的阿薇在陽光下奔跑,大聲地歡笑,這時一道黑影掠過,是寶兒,她找阿薇復仇來了,我想喊「阿薇快跑」,可是寶兒快如閃電,一躍叼住阿薇,阿薇變得好小,被寶兒撕扯著,目光驚恐,全無反抗,我拼力地掙扎著要過去救她,終於猛地一掙翻身坐起,這才明白自己是在做夢。然而夢中的情形是那樣真切,讓我不由想其實到底是阿薇壓死了寶兒還是寶兒謀殺了阿薇?也許在我回家前,真正的阿薇已被寶兒吞噬了,而寶兒化做阿薇在盅惑於我。
會嗎?會是這樣嗎?
恍惚中,我又看到寶兒,它站在窗前沖我冷笑,笑容妖媚而得意。我猛地撲到窗前,卻見面前黑影竄過,也許,那只不過是鄰家的一隻黑貓罷了。
阿薇,我抱著枕邊的人,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滴落在阿薇過於光滑的頭髮上,暗夜裡,屋子中瀰漫著一股陰濃的血腥氣……
第10章 離婚
我提出與妻子離婚。
我想我們沒有太多麻煩。所有財產一目了然,各執一半後房子歸她,車子歸我。我們並沒有孩子。
不過法律程序仍然很麻煩,我們只有先實行分居。
妻子身為廣告公司經理,見慣大場面,並不哭鬧,卻執著地追問我一個問題:「她到底有多愛你?」
我答不出,於是說:「我不過是想再愛一次。」
我不過是想再愛一次。我同妻也曾相愛,但結婚十年,再多的愛也已消耗怠盡。
不要孩子起初是我提出來的,因為不想有第三者打擾我們心無旁騖的愛情。但後來我覺得寂寞,我想有新的激情。沒有激情便沒有靈感,沒有靈感便沒有作品,沒有作品便沒有收入。而沒有收入要愛情還有什麼用呢?
我歉疚地看著妻子:「你還如十年前一樣美麗。」妻子微笑:「也已是昨日玫瑰。」
我黯然,提起行李走出去,飛飛兒已經坐在車上等我。她說:「以後你就被我收容了,要守我的規矩。」
見到她我立刻露出笑容:「要不要約法三章?」
我和飛飛兒相識不過才一個多月,年齡相差倒有整整一輪。兩個人都屬龍,十二生肖里數這個最沒道理,因為根本子虛烏有。初識飛飛兒時她說:「龍生九種,各各不同,龜孫子王八蛋都算我們同宗。我頂多是條美女蛇,你是什麼?」
我打量她一身黑色打扮,閃閃地不知是什麼料子,上衣只得半截,褲子皮一樣緊貼在身上,扭動時水光瀲灩,的確像一條蛇。最漂亮是腰,半隱半露,柔若無骨,再莊重的男人也忍不住想上去摟一下。
記得當時我笑著回答:「我是蜥蜴,冷血的,靠舌頭做武器。」
「你是作家,我知道。」她這樣奉承。我頓時飄飄然,於是邀她共舞,趁機摟那水蛇腰。
那天我一晚上的話比一年都多。這段日子裡,我舌頭的功能早已由電腦代替,方方整整的鉛字里有懸念有血腥有綺惑卻獨獨沒有靈氣。我操縱男男女女的生老病死,愛恨離合,但毫不投入自己的感情,不過是操作,我已冷血。
蛇也是冷血的,然而負負得正,晰蜴的血竟因一條蛇而重新沸騰,我有強烈的說的欲望,用舌頭,不是電腦。
後來我把那晚隨口說的故事還是交給電腦變成了鉛字,不久有人也是用鉛字驚呼:「這是文壇新的血液啊!」
那一刻我決定離婚。
我與飛飛兒坐在香格里拉談判:「我為你而離婚。」
她不領情:「但我也為你而失業。」飛飛兒本是我妻手下一名雇員。
我不以為然:「廣告員的工作隨地可拾。」
「一個三十出頭有車有名的男人難道不是人盡可妻?」
「我可沒那樣隨便。」我的勢頭弱下來,卻仍做困獸之鬥,「但我的確失去良多。」
「又怎樣?莫不成你要我為你感激涕零,以身圖報?」她笑起來,壓粗嗓子作戲,「好吧,我會對你負責任的。」
我也不由笑了,同飛飛兒在一起永遠無法正兒八經地談話。但也許我正是因為這而喜歡她,她令我年輕,思維敏捷,充滿了----「意識流」。
當晚飛飛兒帶我去鋼琴吧慶祝,她說這是她能想得出的最高雅的地方了。我告訴她:「你沒必要為我改變自己。」
她皺一下鼻子:「你倒想,也只是今晚罷了。」
在鋼琴吧我們遇到飛飛兒的熟人。飛飛兒叫他黃經理,介紹我時她說:「本市著名作家,怎麼?你沒讀過他的作品?沒事兒,趕明兒送你一本。」
我臉紅,責備她:「我哪裡有書送人家,給雜誌寫幾篇稿子怎麼好算作家?」
她揶揄我:「虧你是文人,倒不懂包裝。趕明兒是哪天?我這麼一說,他這麼一聽,誰會當真?他那經理還不是光杆兒司令一個?你好歹有百十萬鉛字兒,不是作家也是作家。」
被一個小一輪的姑娘痛斥,我竟聽得舒舒服服的,恍惚覺得自己真是作家了。
但那黃經理卻並不只是飛飛兒說的那麼簡單地只是「那麼一聽」,隔了幾天竟認認真真地登門拜訪了,說要請我為他公司題字剪彩,還恭恭敬敬塞過來一隻紅包。我再笨也知道那裡面是錢,當下面紅過耳,到這時候卻已經不便否認,只好強自答應,又主動說:「黃經理年輕有為,要不我幫你寫篇創業史,全當給貴公司做廣告吧。」
那黃經理喜出望外,沒口子地道謝。飛飛兒一旁笑吟吟的,模樣比我還得意。
做自由撰稿人近十年,發篇人物稿自是小菜一碟,只沒想到會把那姓黃的興奮得手舞足蹈,把那篇5000字圖文並茂的報導從頭至尾一字不落背了個熟,又一口氣買了兩千多本雜誌遍送親朋,真給當成產品宣傳廣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