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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0:52 作者: 白飯如霜
    那達王妃不錯眼地一直注視著人群中穿梭的沙西婭,口中喃喃數數:「十五,十六,剛才那一種顏色和感覺我說不出是什麼,咿,純黑。」

    這時候我的公主,正從兩個交頭接耳的社交界名媛前走過,以我那麼多年的人間生活經驗,我絕不相信那兩位女士所交流的如何振興慈善事業,大半可能是對沙西婭的惡語。果然,感應到了她們的怨恨或嫉妒,那件禮服出現最純淨的黑,比夜色和罪惡都要黑,黑得無比邪惡。

    那達王妃勝利地揚起眉毛,我由衷點頭,對她的洞察力表示由衷欽佩。

    想起了多年前她來我的工作室,請我為她設計一件禮服,不需要掩蓋她身材的缺點,不需要襯托出她的獨特氣質,沒有任何類似的,常規都聽得到的要求。

    她說,請讓我有尊嚴,有尊嚴地去見那些不會喜歡我的人,然後有尊嚴的退出。如果我有錯,只不過是愛了一個我覺得想愛的人。其他全無必要顧及。

    如此有骨氣的告白,真是令我擊節讚賞。而那件禮服,名字就叫做「灰姑娘之藍」。匯聚了一個平常而有真愛的女子,所能收集到的全部運氣。

    是第一件慎重給予名字的衣服,是我兌現我曾經諾言的第一步。

    我希望她永遠珍藏那件衣服,不要丟失,被蟲蛀壞,或毀於火災,然後,可以在王妃的寶座上享受她完美的婚姻,直到生命盡頭。

    正要把這告誡說給她聽,沙西婭忽然向我走過來。*近我的時候,禮服歸於無色,幸好我預先做了防備,做了非透明化處理,否則這個時候就要大呼糟糕了。

    她顯得筋疲力盡,手搭在我手臂上,抱怨:「累死我了,每個人都說一樣的話。」

    一樣的話是什麼話?

    她一貫是那樣,微微一聳肩的冷酷:「你真美麗,你今天晚上魅力無窮,你讓我目眩神迷,我非常傾慕你。」

    都是好話對嗎。她顯得煩躁:「都是好話,可是都是假話。」

    一點沒有錯。所有顏色都沒有辦法固定,都像水上的沙,在不斷流失,被其他顏色覆蓋,混合,驅逐,然後是下一輪的淡化。

    意味著,她的美艷絕倫,激起來的仍然是浮淺的情慾,虛榮,一時衝動,或甚至是邪惡之心。這濟濟一堂之中,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真心當她是寶貝,即使放棄自己一切,也要鍾愛她,即使她亂服粗頭,也將她視作最後的天使。

    這些塵世中的貴人,看多了隨塵去土的美色,無論超卓到什麼程度,都動搖不了他們的自私之心。

    我悲哀地看著沙西婭微微蒼白的臉頰,時鐘指向十一點,我很快要走了,親愛的,當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有誰會讓你覺得暖呢。

    她垂著眼站在那裡,手裡的酒杯從頭到尾是滿滿的,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從前不喜歡,現在不喜歡,將來估計也不會喜歡吧。想起她守著洗衣機看水波一下一下旋轉的神情,我很後悔帶她入行。誰知道呢,浮華十年渲染,她骨子裡仍然是街道上坐著的小女孩,需要的只不過是一隻手,握住她,不放開。

    她輕聲抱怨我:「你為什麼要開這樣一個派對呢,RAY,你想做什麼。」

    我感覺有一點淚,出現在我眼角。現實如此殘酷,即使我們似乎擁有一切,卻也有所想要的一切,永遠不會到來。

    親愛的,你身上的禮服,耗盡我幾乎畢生的精力與活力,它的特別之處,不在式樣,不在手工,不在質料,甚至不在那變幻無窮的神奇顏色。

    它就是你要的那件「丘比特力量」。可是它的作用,不是讓人產生愛情。沒有任何魔力,可以讓人莫名其妙產生真正的愛情,即使有,也不過是剎那迷惑,過眼煙雲。當我邀請那些素來對你仰慕的男士來到這裡,當我安排你在人群中像一隻蝴蝶一樣飛舞來去,當我要求你今天晚上要很乖,很配合,不可以像往常那樣遠遠躲開類似場合,回家睡覺。

    是因為我希望,這裡有人真心愛你,即使每一個人只有一點點,也會像水流入海一樣匯集起來,被吸收到你的禮服上面,當那件衣服最後變成最艷,最純粹,最深的那種紅色,你的一生,丘比特都會庇護。你會得到你的愛情。

    而眼下,派對漸漸要散去,有不少人想邀請你去下一場狂歡。而愛情沒有出現。

    真抱歉,我再也無能為力。雖然這個結果,我很多年前已經洞察。

    留下那盡職的管家去照顧殘局,我牽著沙西婭的手,黯然走上樓梯,十一點三十分,我要走了,在那之前,讓我最後看你入睡吧,否則,你不會自己關上那盞太明亮的燈。

    她順從地跟在我身邊走,走了兩個台階,忽然停下來,急速轉身。

    「RAY,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沒有回頭:「基本上,下面那一兩百人的聲音,你都該蠻熟悉的。」

    她卻摔開我的手,飛奔下去:「不,是我真正熟悉的聲音。」

    不明所以,我隨著她的步伐看過去,一直看向敞開的大門口,那裡的台階上,站了一個人,半夜三更,還戴著墨鏡,渾身上下灰塵僕僕,手裡拿著一把雨傘,在和接待的侍者說著什麼。

    維納斯書店的梅爾。他怎麼來的。

    沙西婭速度無比之快,已經跑近了梅爾身邊,我費力穿過人群,跟上去,看到梅爾遞給沙西婭一樣東西,一個紅色的塑料手鐲。他來送禮嗎,怎麼送那麼廉價?

    卻聽到他溫文爾雅的說:「這是我今天清理書店時候撿到的,你沒留給我電話,卻在購書卡上留了地址,所以過來送還給你。」

    沙西婭雀躍不已:「真太好了,我一直在懊惱呢。」

    我上前去一把拉住她:「這是你的嗎?塑料的?」

    她狠狠瞪我一眼:「這是你買給我的啊,我很小的時候,你帶我回家,你在路上買給我的。」

    她珍重地戴在手腕上,喃喃說:「這是我最喜愛的。」

    梅爾點點頭:「是啊,上次你讓我摸,說這是你最珍貴的珠寶啊。」

    最珍貴的珠寶。要多少鑽石,多少翡翠,多少罕有什物,都敵不過那一個塑料的紅色手鐲。為什麼我空和沙西婭相處那麼多年,沒有注意過。

    兀自發怔,沙西婭過去輕輕挽起梅爾:「你滿身都是灰,咿,手指流血了,你怎麼了。」後者只是微笑,不出聲。

    旁邊一直恭謹侍立的侍者插了一句話:「這位先生大概是一路走來的,對這個區不熟悉,摔了不少跤。」指指門口:「剛才還絆了一下。」

    應聲,梅爾的耳根為之一紅,慌亂地告辭:「送到就好了,晚安,晚安,我要走了。」

    卻也是同時,我被一道極燦爛的霞光懾住,轉頭看,沙西婭身上的禮服,在瞬間放射出不可一世的狂熱艷色,那樣驚世駭俗的鮮紅,襯著她嘴角邊一半心疼,一半心動的笑容,生生就是一隻浴火的鳳凰。

    所有能看的人都在看,都在驚奇讚嘆,而唯一不能看的那個人,安然將臉對著沙西婭所站立的方向,她穿的是什麼,模樣如何,是不是在人間顛倒終生的尤物,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豁出去自己安危,跋涉冒險,為的是這女孩子的一點放心。對沙西婭來說,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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