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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0:52 作者: 白飯如霜
人家也戴了墨鏡,給我一撞,頭慢慢轉過來,擺出側耳傾聽的姿勢,立刻回應:「沒關係,我是不是擋著你的道了?」
原來是一位盲人,中等身材,年紀不大,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灰色的風衣,露出白色襯衣領,鞋履光亮,皮膚修潔,把自己打理得非常乾淨,手裡拿著一把雨傘,作為導盲杖用。我急忙說:「沒有沒有,是我太魯莽了,對不起。」
他於是微微一笑,說:「能夠魯莽是年輕的標誌,先生,說明您非常有活力。」
舉起雨傘來輕輕一搖,作為告別手勢,往前走了,語調平和,腳步輕快。要不是那把雨傘有規律的觸地動作,簡直看不出來他是盲人。然後,他一直走到了維納斯書店面前,站住,掏出了一把鑰匙。
咿,他是這家書店的夥計?這么小一個地方,會有夥計嗎?也就在門打開的同一時候,等了半夜的沙西婭起動了她的第三宇宙速度,嘩就撲了上來,容光煥發和這位盲人先生打招呼:「梅爾先生,早上好。」
傻女。她迷上的原來就是這個人。
在互道早安聲中,他們雙雙走進了書店,我站在不遠處,要說偽裝很到位,其實也不見得,沙西婭就愣沒看到我。要不是我對愛情力量的偉大一早受過嚴格訓練,這會已經要念起莎士比亞的名句,啊,情人都是瞎子……
現在,敵在明我在暗,要明察秋毫有點難度,不過這點麻煩也難不倒我,四處看看,我在對面不遠處一棵梧桐樹下,發現了新培植上去的黑色腐殖質,走過去,將雙手印在上面,一縷縹緲的墨色從指尖滲入,很快擴散開去,流轉全身,這種屁股向後平沙落燕式非常不同凡響,因此來往的人多看兩眼也屬正常。當然,第一個看的人和第五個看的人都往往想不到,就是這數秒之間,黑白人種的生力軍做了一個加減。
沒錯,RAY,本來是白種人驕傲的RAY,現在是個黑人。
大搖大擺走進書店,沙西婭在櫃檯上正笑得花枝招展,我特意經過她身邊,一個眼風都沒有得到,我偽裝是成功的。不過,從她注視那位梅爾先生的眼光看,就是我原封不動在她身邊跳裸舞,效果說不定也是一樣。
轉入成行成列的書架去看,咿,好像全部是童話書。來自歐洲與南美,來自中國與印度,來自知名的作者,或者歷史上的無名氏。
我拿起一本來看,依依楊柳風。故事裡那幾隻好奇天真的小動物開始踏上順流而下探險的旅途。真是好看,無論男孩子女孩子,都會喜歡這樣的故事,吸取其中的愛與美麗,變成好人。
讀完一段,我才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正要探頭出去繼續我的偵查任務,忽然發現外面人聲鼎沸,不像是一家書店應該有的動靜,倒好像置身於SHOPPING MALL中心一般。我第一個念頭是自己被發現了,緊接著就知道,不關我的事,是沙西婭被發現了。
人群開始擁進這家小小的店,驚奇激動的叫喊此起彼伏,連同蜂窩震動般的竊竊私語:「看,是那個名模。」
「真的,我看看,真的真的,好高啊。」
「太美了,比走秀時還漂亮」
「她好像沒化妝,皮膚真好啊。」
沙西婭是真的美,那種美仿佛有毒,不容許凡人的觸摸與褻瀆,因此那麼多人聚集起來,也只是圍觀,議論,並不敢上前打擾她,而擠不進店子的,就貼在玻璃櫥窗上,一溜過去,型號不一的五官都被壓得扁扁的,口水滴出,拿個攝象機一拍,上好的行為藝術。
沙西婭終於發覺自己引發了這場騷亂,而她正與之熱烈交談的盲人朋友,則更是發覺周圍好像變成了菜市場,迷惑地問:「沙西婭小姐,怎麼了,忽然很吵鬧。」
她不大會說謊―――平常需要說的謊我都負責說完了―――愣了一陣,支支吾吾地低聲說:「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進來了,大家都在看。」
梅爾毫無懷疑之心,真誠地點點頭:「要是我能看得見,也希望可以欣賞到她的美。」
他一邊說,一邊摸索著手上拿的那本書,然後遞給沙西婭:「沙西婭小姐,這是你要的『夏洛的網』,是一本非常非常讓人感動的書,希望你享受到閱讀的樂趣。」
隨即微微一笑:「看了不要哭哦。」
我必須承認,這個人雖然看不見,舉手投足,卻有一種溫和的魅力散發出來。雅致,淳樸,自然而然的熱忱。換了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愛他也無可厚非。
但是沙西婭,這十年之中,在她裙下沉淪的男子,將名字按字母順序排一下,就是半部現代名人錄。公子王孫,巨商高官,名家雅士。她要什麼樣的男人,就好像廚子要什麼樣的肉,去屠宰場選一選,總有合乎要求的。
何止於如此苦心孤詣,等了半夜,就是為了從人家手上買本書?
沙西婭大概也不滿足於只買本書,從寫給我的字條上看,她今天籌劃了什麼相當驚人的計劃,比如說不成功就成仁之類的,關鍵是她要成什麼功,我至今都是一頭霧水?難道她要逼婚?還是搶親?
站在書架後,個子高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眼光越過那些如痴如醉欣賞國色的群眾,我看到沙西婭咬著嘴唇接過那本書,手指神經質地拉著身上披肩,臉色陰晴不定,悶了良久,顧不得無數眼光跟打場一樣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她對梅爾衝口而出:「你摸一下我的衣服。」
一片嘈雜中,梅爾沒料到她還在,側耳聽了一聽,才笑起來:「沙西婭小姐,你還在這裡啊,你說什麼呢?」
沙西婭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伸出去,拉起梅爾的手―――那是一雙很好看的手,溫柔而有力,指甲修得圓潤齊整―――放在她的肩膀上,也就是,放在那條蝴蝶披肩上。
時間在我這裡,在她那裡,。隨著那雙手,忽然之間靜止下來。
她紅潤的嘴唇,一點點在流失血色,異常的緊張和渴盼主宰了她的全部表情,整個人似乎都凝固起來了,皮色顯得異常脆弱,仿佛輕輕一點,就會猛然爆裂開來,成為粉末一般。
然後,她等來了梅爾親切而微微有些不知所以然的聲音:「很暖和的料子,式樣和圖案想必也很好看吧,沙西婭小姐?」
眼淚奪眶而出,她不顧一切放開了梅爾的手,像一隻狂怒的貓一樣沖向人群,推搡著,擠壓著,甚至是踩踏著人們的腳,不惜把自己的頭髮和衣服弄得一塌糊塗,終於到達了門口,帶著壓抑不住的沉悶抽泣,消失在視線之外。
可憐的孩子。我嘆口氣。
我知道她要什麼了。雖然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沒有美人可看,觀眾很快就散去了。我拿著那本『依依楊柳風』去收銀台,人還沒走近,梅爾就向我點頭招呼:「您好,買什麼書嗎。」
我把書遞給他:「你只有童話書。」
那與黑暗長久為鄰的笑容,為什麼如此和熙,算不算件怪事:「是的,童話最美好,我喜歡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