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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0:52 作者: 白飯如霜
一路狂奔過午夜的林蔭道,我遙遙看到自己房子的樓上亮著燈。
對什麼人提起這裡,我都說這是我的房子,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不在這裡,在上萬公里外的一個舊茅屋中,木板床下,泥巴洞裡。
無法代替,不會忘記。日日夜夜掙扎,是為了回去。
眼看就能夠回去,卻還要為身外事再到這紅塵。我狠狠吐出一口氣,撞進大門,高叫一聲:「沙西婭。」
沒有人答我。再叫,聲音迴蕩在曠遠的大廳里。從一副一副價值連城的名畫上反彈回來,無比寂寞。
明明樓上有燈的,莫非她氣壞了哭壞了睡著了?
三步兩步衝上去,所有房間都燈火輝煌,但轉一遍卻半個人也不見。不過,經過我平常睡覺的那間巨大主臥室時,衣帽間裡全部的收納都給清了出來,在地上鋪得七國那麼亂,那是我逐年設計時裝系列中的代表作品,每一件都見證了一個風潮。
走過去,揀起一條綠色上衣,這是哪一年了,時尚界風行有限度的嬌嫩風格,旨在配合流行指標低齡化的傾向,這件上衣的顏色,非濃非淡,帶有奇異透明感和細微紋路,如同蟬翼。是的,就是記憶中,夏蟬初蛻,第一次展翅之前,所呈現出來的那種顏色。
躺在床單上的那條黑色長裙,是私家定製的絕品,十年前奧斯卡的三任影后,點名請我為她設計紅地毯上禮服,這條裙一反當時倡導現代女性幹練自立的中性風格,回歸三十年代的華麗復古,突出衣著者的纖弱高貴氣質,是之後全世界報刊的首選封面對象。
嘆口氣,我胡亂拉扯開地上堆聚的這些矜貴衣物,心裡納罕沙西婭把它們弄出來做什麼。忽然靈機一動,我仔細檢視,這一個冬季正熱賣的代表作品,不見了。
那是一款大紅色皮革鑲嵌粗呢披肩,點綴以金屬質感鐵蝴蝶圖案,是今年的最受追捧單品。
沙西婭在T台上穿夠了穿煩了我設計的衣服,日常生活中一條牛仔褲,一件運動外套,都是街頭隨便買的,穿到最髒就自己守著洗衣機洗,水波輪一下一下轉過去,對她來說不是勞作,倒是享受居多。
她會拿這條披肩,我想唯一的原因是,它有一個對外宣傳的名字:傾慕。
回身衝到樓下,不請用人的壞處這會就出來了,完全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幸好,我看著她長大,多多少少,有點了解。
那些一路走來的對話,想起來都在耳邊;
「沙西婭,你出去的話,要記得告訴我。」
「可是我看不到你。」
「那麼打我電話。」
「你電話常常不通。」
「昂…那你最少要留個字條給我吧。」
從此以後我就常常在餐桌上看到很多很多字條。
有時候她只是出去散步,而我就在樓上發呆,也會鄭重地寫:「我出去一會兒,
也許五分鐘回來,如果我半小時還沒有回來,請報警。」
她說得出我做得到,半小時不回來,我真的會報警。後來,我們兩個都喪失了僅有幽默感,但是效率高得嚇死人。
今天也不例外,在餐桌上那隻日本風格的大圓盤裡,她潦草的字跡在便簽紙上,寫著:「我去十三街,維納斯書店,不回來。」
不回來那三個字嚇了我一跳。趕緊竄出去,住宅區中家家燈火輝煌,防範嚴密,這是各國狗仔隊的常規活動區,我有任何異動,說不定明天就上了報紙頭條,白紙黑字寫著:知名設計大師,夜變草上飛,於住所附近暴走。
情急關心,管不了那麼多。大略看看左右無人,我先活動了一下手腳,小心地把衣服脫下來,脫光…連小褲衩也沒有例外,然後咚的一聲爬到地上,嘴巴里念念有詞,很快身體逐漸拉長,那一百零八塊屬於人類的骨骼軟化消失,四肢頂端出現適合快速地面行走的軟掌,原來的皮膚從人類白種人,慢慢變得像蠟燭那樣微黃透明,再逐漸呈現和我周圍經冬草坪一樣的深綠色,即使有人細細查看,也會以為我就是草坪的一部分。
現在,我的行走速度可以達到兩百八十公里一小時,而且只要稍微小心一點,所到之處都風平浪靜,不會有人圍著我索要簽名,或者奉上自己的服裝創作意圖得到賞識。順便說一聲,其實這些有時候還挺享受,最討厭的是尖叫聲,常常有兩個回合---一個回合是發現有名人,一個回合是感嘆,這老頭太難看了…
蹭蹭蹭我這就開始四肢著地飛奔了,說起來,開什麼車都不會有開自己那麼爽。操作極其方便,動作極其靈活,路況適應能力極其強,發動反應時間微乎其微,竄到最高速度,也一點聲音沒有。
趟草地,過大路,爬高樓,鑽下水道,既無紅燈也無堵塞,走的是最直線距離,所以我很快就到了十三街,很快就發現了那家維納斯書店。
老實說,這家書店其實半點也不打眼,小小一張門臉,藏在一家麵包房和一家咖啡店中間,名字叫維納斯,大概設計師也就懶得想裝修創意了,直接在門上釘了一個巨大的心形標誌,三更半夜的,一閃一閃的還亮著。
距離天亮應該還有三四個小時,不知道沙西婭是否就在此地。這個問題還沒有真正問出來,答案已經在五十米以外出現,體重四十七公斤,身高一米八七,三圍完美。
沙西婭,她嚴嚴實實地包裹著那條名字叫做傾慕的披肩,孤零零站在路邊,眼睛炯炯閃亮,盯著維納斯緊閉的門。這架勢是豁出去了,在得償所願之前,就是打她她也不會走的。
這個女孩子,我從小看到大,對她的倔強程度了如指掌。初初當模特的時候練習身姿,整個身體緊貼在牆上訓練挺直度,看起來很簡單的動作,其實要求非常高,很少有人可以堅持到一個小時的,只有沙西婭,會一直站到全身麻痹,最後咚地一聲倒在地上,整一個木乃伊,連膝蓋都不會彎了。
好吧,看看她到底要什麼,天邊隱隱有一絲晨色,空氣中開始醞釀新一天的味道。我還有時間,陪她一起等待。
等待。
沒有人比我更擅長等待。前生的往事跳躍閃回,在我腦子裡一幕幕地過去,那些焦渴恐怖的長夜,四周響動各種危險叢生的雜亂聲音,難以動彈的無力感貫穿全身,蜷縮到極致,身體也活生生地暴露著,孤寂連同狂躁,逐漸演化成絕望,唯一的安慰,是時間一點點流逝,我所等待的,終將到來。
從頭到尾,沙西婭一動沒動,倒是我乘著黑和寂靜,到處亂竄了一下,這條街是著名商業區,白天人如潮水,晚上連賊都不來,第一到處是攝像機監控,第二全是店面,偷不了什麼東西,打劫都要等下午,人家營業額攢了一天再說。
天大亮了。麵包店最早開,接著是咖啡店,當香氣開始四處飄揚,我從街邊的草叢裡爬起來,身體恢復原形,快手快腳把衣服穿上,做慣了名人,褲子可以不穿,墨鏡和帽子則絕不可少,裝束齊全跳出欄杆的時候,動作太猛,差點撞上一個人,我忙舉手抱歉:「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