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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5:00:52 作者: 白飯如霜
《時裝設計師》作者:白飯如霜
終於可以退休,是一件爽到不能再爽的事。
尤其是,以我這樣熱鬧的方式退休。
隆冬未過,國家劇院卻已經上演來年春夏的時裝發布會。壓軸的晚禮服系列出場,壓軸的模特出場,純黑色禮服上遍身纏繞的黃金蛇形熠熠生光,嬌嬈女子靜靜踏出貓步,金屬色系列妝容艷如桃李,也冷若冰霜。
驚艷的寂靜持續了整整數分鐘,漸漸有人站起身來,之後,從第一排的業界貴賓,到一線賣場的買手,媒體,看客,所有人面帶微笑,掌聲雷動。
閃爍燈光與無上榮耀,這一分鐘鋪天蓋地而來,是我職業生涯最後一場秀的完美註解。
說不得,我要得意洋洋信步而出,在大群模特的簇擁之下,將頭向四方亂點,終於可以從低調這個殼子裡一衝而出,心花怒放。
滿座的人,誰也不知道我為蝦米要心花怒放,印象中那些決定金盆洗手的設計師,倘若沒有如喪考妣,都算如欠貸款。無他,捨得從這個花花世界裡抽身出去的人,基本上都是迫不得已,要不你想想,這個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美女,華服,好酒,有錢人,什麼地方比時尚圈更多?
只有我,已經煩到不能再煩,已經要煩HIGH了。
終於熬到落幕。
藉口要緬懷我過去三十年職業生涯的點滴時光,人群散盡,我留在了後台,化妝檯上有慶功會上留下的香檳,我倒了一杯,站在正中間,唯一剩下的光源就在我腦袋後面,映照著我鼓鼓囊囊,東凹西突,無比醜陋的那張臉。倘若此時有人撞見,我賭一塊錢,他要大叫一聲:「鬼啊」,然後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這是可以理解的,想我自己,早上起床頭腦遲鈍一點,照照鏡子都嚇上一跳。
到處看看,這間房子真是無比熟悉,專屬我的休息室,正面一面白色牆壁上,今天臨時貼了許多歷年的雜誌封面或海報,上面都是關於我的訪談,新聞,或者得獎時裝的照片。
眼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鉛字上掃過去,最近出街的人物雜誌專訪上,有一段話這樣寫著:
RAY。國際時裝界過去三十五年,最傳奇,最富盛名的設計師。
從出道的第一場秀開始,到現在,公開宣布永久退休,將召開最後一場展示會。
時裝設計界不斷產生新的神話,而從來沒有任何主人公可以超越他。
RAY,他的職業道路,金色紙張上寫著玫瑰色的字。
成功,成功,成功。
這六個字,跟六個大錘子一樣,懸在世人的頭上,驅策鞭答,終生奮鬥,有時候搞到生趣全無,想來真是愚蠢。
搖搖頭,我喝光杯子裡的香檳,準備離開,奔向我真正的幸福生活,然後,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驀然響起。
「RAY」。
對著門口看過去,那裡站著的另一個人,很多年來一直和我一起站立在這個行業的頂端,只不過,是以模特的身份。
沙西婭,RAY的御用名模。即使在這個美女比沙子還不值錢的領域裡,也是眾人的海倫,值得引起一場戰爭。
她仍然穿著那件最後壓軸出場的晚禮服,即使燈光再昏暗,也無法掩飾那黑色與金色交織的灼熱魅力,仿佛可以令四周都為之燃燒。她走過來,纖細的美麗手指,輕輕繞上我的脖頸,聲音低微沙啞,像從熱帶叢林中穿過來的風,充滿無限誘惑力:「告訴我,這件衣服的名字叫什麼。」
這個問題,聽起來暗藏兇險,立刻讓我醒覺,沙西婭來者不善,絕不是要送我一程那麼簡單。我挺直了身體,眼睛凝視著不知名的遠方,瞳孔深處,閃出一點難以名狀的警惕火花:「沒有名字。」
幾乎是粗暴地甩開沙西婭的手,我站起身來:「我的所有作品,都沒有名字。」
倘若換一個地方,換一種氣氛,我這會的樣子,擺明就是一個惡棍。其實我一點也不危險,連露出牙齒吼叫這麼簡單的招數也不會,但是我長得醜啊,我把臉往前一撅,隨便也可以嚇昏幾個。
全球時尚圈如何會漠視我的外在而尊崇我,數十年如一日,我打破頭也想不通。
可惜的是,沙西婭不但是我的工作夥伴,也是我生活中最親近的人,她太了解我,因此絕不會害怕我―――事實上她不害怕任何男人,---作為一個年少時候就成為世界中心的女人,她的字典里對男人的定義是:一種看到她口水就會到處亂滴的低等動物。
她只是微笑,微微笑。最美的春風也不夠這一笑的柔和純淨,使人有衝動成為天使。
說道:「不,有的。」
走向休息室的一端,她打開燈,在她身後,有一扇空白的牆,然而她的手指划過去,像那裡正在放一幅幅幻燈片。
「有一年,歐洲某國的費力王子,愛上來自非洲的中年婦人,你為那個又老又丑,毫無教養的女人,設計和製作一件禮服,令她穿著去晉見費力王子的母后,結果,她獲得整個皇室的無盡青睞,很快得以與王子成婚。」
她眯起眼:「那件禮服,你叫它辛德瑞拉(灰姑娘)之藍」。
隨著一個字一個字吐出那件衣服的名字,休息室里,逐漸凝聚起一種古怪的緊張氣息。我的身體微妙的緊張起來,面無表情,嘴唇緊緊閉著,眼神仿佛在看別處。
沙西婭對這樣明顯的漠視態度並不在意,喘了一口氣,繼續敘述:「好萊塢最強勢的女星,盼望生養自己的兒子,為此努力超過十年,無論採用什麼手段,都沒有辦法如願。直到你為她量身定做一共七套內衣,五周就有孕,而且是雙胞胎。」
壓抑不住的狂熱之色從她美麗絕倫的臉龐上游弋而出,升騰到空氣中,清晰可辨,她壓住嗓子,吐出下面的話:「那七套內衣,叫做『赫拉恩賜』,赫拉,是生育的保護神。
她越來越激動:「丹麥詩人麥提拉,先天心臟病,每天靜臥超過二十小時。所歌詠的都是對永恆幸福的嚮往,任何高明的醫生都無法救治他的絕症,但他在五年前忽然完全復原,因為你為他設計全套的床上用品。」
糟糕,她怎麼什麼都知道?
為了穩定情緒,我重新坐了下來,吐出一口氣,緊接著,就聽到沙西婭喊叫起來:「那些床上用品,稱之為阿波羅之子,那就是阿斯克勒庇俄斯,是醫藥之神。」
我忍不住抖了一下,但也很快鎮定下來,在一陣沉默過後,溫和的說:「沙西婭,你到底要什麼。」
這孩子舉起了手,然後,幾乎是奔過來,跪倒在我的腳下,埋下自己的臉。她無比急切,也無比混亂,顛三倒四地請求著:「為我設計一件衣服吧,為我,不,是的,為我,設計一件衣服。」
她整個人都在冒著一種叫做渴望的無名之火:「為這衣服取名,丘比特力量,RAY,答應我吧。」
丘比特,那光屁股孩子舉著金色弓箭無堅不摧,漫無目標游弋在舊日羅馬明媚天空之下,嬉笑著追逐一切適齡或不適齡的男女。被他眷顧,難說是悲是喜。而求之不得與卻之不得,有時候那麼異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