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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這時,何經理和兩個心腹高級職員,正在後樓的辦公室里,掩上門,輕輕地說著話。那正中的桌子上,正擺著十塊黃澄澄的金磚。何育仁經理站在桌子旁邊,將手撫摸著那硯盤大的金塊子,臉上帶了不可遏止的笑容,兩道眉峰,只管向上挑起。那金塊子放在桌子中心,是三三四,作三行擺著,每塊金磚,有一寸寬的隔離。這桌子正是墨綠色的,黃的東西放在上面,非常好看,而且也十分顯目。金煥然襄理,和石泰安副理,各背了兩手在身後,並排在桌子的另一方,對了金磚看著。
何經理向他們看了一下,笑道:「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東西弄到手。照著現在的黑市計算,五六千萬元可賺,不過我們所有的款子都凍結了。我們得想法了調齊頭寸,應付每天的籌碼。」石泰安是張長方的臉,在大框眼鏡下,挺著個鷹鉤鼻子,倒是個精明的樣子。他穿了件戰前的蓄藏之物,乃是件長長的深灰嗶嘰夾袍子。這上面不但沒有一點髒跡,而且沒有一條皺紋。只看這些那就知道這個人是不肯作事馬糊的人。他對於經理這種看法,似乎有點出入,因笑道:「經理所見到的,恐怕還不能是全盛計劃。現在重慶市面上的法幣,為了黃金吸收不斷,大部分回了籠,這半個月來,一直是銀根緊著。家家商業銀行,恐怕都有點頭寸不夠,調頭寸的話,恐怕不十分順手。我們不如拋出幾百兩金子去……」
何育仁不等他把話說完,就將頭搖得像按上了彈簧似的。淡笑著道:「唉!這哪是辦法?我不是說了嗎?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買到這批期貨,今日等來明日等,等到昨日才把這批金子弄回來,直到現在,還不過十幾小時,怎麼就說拋售出去的話?」那位金煥然襄理,倒是和何經理一鼻孔出氣的,他將手由西服底襟下面,插到褲岔袋裡,兩隻皮鞋尖點在樓板上,將身子顛了幾顛,笑道:「有了這金子在手上,我們還怕什麼?萬一周轉不過來,把金子押在人家手上,押也押他幾千萬。再說,我們現在拋售,也得不著頂好的價錢。我們為什麼不再囤積他一些日子。」
石泰安笑道:「當然金價是不會大跌,只有大漲的。不過我們凍結這多頭寸,業務上恐怕要受到影響。」何經理站著想了一想,因道:「我在同業方面,昨天調動了兩千萬,今天上午的交換沒有問題。下午我再調動一點頭寸就是。不知道我們行里,今天還有多少現鈔?」石泰安笑道:「經理一到行里,就要看金磚,還沒有看帳目呢。我已經查了一查,現鈔不過三四百元。我覺得應當預備一點。」
何經理對於這個問題還沒有答覆。門外卻有人叫道:「經理請出來說句話吧。」何育仁開門走出來,見業務主任劉以存,手上拿了張支票,站在客廳中間,臉上現出很尷尬的樣子。便問道:「有什麼要緊的事?」劉主任將那張支票遞上,卻沒有說話,何經理看時,是洪雪記開給范寶華的支票,數目寫得清清楚楚,是八百萬元,下面蓋的印鑑,固然也是筆畫鮮明,而且翻過支票背面來看,也蓋有鮮紅的印鑑。他看完了,問道:「這是洪五爺開的支票。昨天我還托人和他商量過了,請他在這幾天之內,不要提現,怎麼今天又開了這麼一張巨額支票。而且是開給范寶華的,這位仁兄,和我們也有點彆扭。」
劉以存看經理這樣子,就沒有打算付現。因道:「這個姓范的和經理也是熟人,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嗎?」他拿著支票在手上,皺了眉頭望著,因道:「那有什麼法子呢!請他到我經理室里談談吧。」劉以存答應著下樓去了,何育仁又走回屋子裡,再看了看桌上的金磚,就叫金石二人,把它送進倉庫,然後才下樓去。
第十八回擠 兌(4)
他到了經理室里,見范寶華已不是往日那樣子,架了腿坐在沙發上嘴角里斜銜了一支菸捲,態度非常自得。何經理搶向前,老遠伸著手,老范只好站起來和他相握了。何經理握著他的手道:「上次辦黃金儲蓄的事,實在對不起,我不曾和行里交代就到成都去了。好在你並沒有什麼損失,下次老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一定努力以赴補償那次的過失。」范寶華笑道:「言重言重,我不過略微多出些錢,那些黃金單子我還買到了。」
何育仁點著頭道:「是的!把資金都凍結在黃金儲蓄上,那也是很不合算的事。」說話時他另一隻手還把支票捏著呢。這就舉起來看了一看,因笑道:「我兄又作了一筆什麼好生意,洪五爺開了這樣一張巨額支票給你。」范寶華道:「哪裡是什麼生意,我和他借的錢,還是照日拆算息呢。我欠了許多零零碎碎的債,這是化零為整,借這一票大的,把人家那些雞零狗碎的帳還了。」
何育仁見他說是借的錢,先抽了口氣。這張支票,人家等著履行債務,而且還是親自來取,怎好說是不兌現給人家。因把支票放在桌上,先敬客人一遍紙菸,又伸了脖子,向外面喊著倒茶來。然後拉著客人的手,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他昂著頭想了一想,笑道:「我們是好朋友,無事不可相告。我們作黃金作得太多了。資金都凍結在這上面。這兩天很缺乏籌碼。」
范寶華聽著,心裡好笑。洪五爺真是看得透穿,就知道萬利兌不出現來。姓何的這傢伙非常可惡,一定要擠他一擠。因笑道:「何經理太客氣了。誰不知道你們萬利的頭寸是最充足的。」何育仁道:「我不說笑話,的確,這兩天我們相當緊。錢我們有的是,不過是凍結了。我們商量一下,你這筆款子遲兩天再拿,好不好。」
范寶華道:「五爺的存款不足,退票嗎?」何育仁連連地搖頭道:「不是不是!五爺的支票,無論存款足不足,我們也不敢退票。求老兄幫幫忙,這票子請你遲一天再兌現。」說著抱了拳頭連連地拱揖。
范寶華皺了眉頭只管吸菸。兩手環抱在懷裡,向自己架起來的腿望著,好像是很為難的樣子。何育仁道:「耽誤老兄用途的話,我們也不能讓老兄吃虧。照日子我們認拆息。」
范寶華笑道:「何經理還不相信我的話嗎?我是借債還債。若有錢放債,我何不學你們的樣,也去買金子。請你和我湊湊吧,現在沒有,我就遲兩小時來拿也可以。只要上午可以拿到款子,我就多走兩次路,那倒無所謂。」何育仁見他絲毫沒有放鬆的口風,這倒很感到棘手。自己也吸了一支煙,這就向范寶華說:「那也好,你在什麼地方,在十一點半鐘的時候,我給你一個電話。支票奉還。」說著,撿起桌上那張支票,雙手捧著,向他拱了兩個揖,口裡連道抱歉抱歉。
范寶華將支票拿著笑道:「我倒無所謂,拿不到錢,我請洪五爺另開一張別家銀行的吧,不過洪五爺他遇到了退票的事,重慶人的話,恐怕他不瞭然。」何育仁道:「那是自然,我立刻和他打電話。范兄,這件事還請你保守著秘密。改日請你吃飯。」范寶華慢慢地打開皮包,將支票接了放進去,笑道:「我看不必等你的電話了。我在咖啡館裡坐一兩小時再來吧。」何經理笑道:「雖然八百萬元,現在是個不小的數目,可是無論如何,一家銀行也不會讓八百萬元擠倒,我就不為老兄這筆款子,也要調頭寸來應付這一上午的籌碼,我准有電話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