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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第十五回破家之始(3)

    魏端本道:「司長在銀行里作來往,無論是公是私,我跑的不是一次。這次讓科長去,不讓我去,我以為科長很知道內情呢?」他吸著煙噴出一口來,先擺了兩擺頭,然後又嘆口氣道:「我也冤得很囉。我是財迷心竅,以為這樣辦理黃金儲蓄,除了早得消息,撿點便宜,並不犯法。這日到銀行去,是下午三點三刻,銀行並沒有下班,我找著業務主任,把支票和單子交給他。他帶了三分的笑意,點了頭說:『和司長已經通過電話了,照辦照辦。』我是和他在小客廳里見面的,那裡另外還有兩批客在座,我心裡懷著鬼胎,自也不便多問。那業務主任一會兒取了一張收據來交給我,又對我笑著握了兩握手。那個時候,銀行已下班,大門關著,我由銀行側門走出來的。我在機關里,不敢把收據露出來,直送到司長公館裡去。司長見了收據笑逐顏開,向我點著頭,低聲說,『這件事辦得神不知鬼不覺。只要三天之後,黃金儲蓄定單到手立刻將它賣了,補還了公家那筆款子,大家鬧一套西服穿吧』。我所知道的,我所聽到的就是這些。前昨兩天,同事們忽然議論紛紛起來,說是有人挪用了公款買黃金,我料著不會是說我們,只裝不知。可是我們這位司長大人沉不住氣,首先就慌亂起來。我看那意思,恐怕已是碰了上峰兩個大釘子了。昨天他請我們吃飯,你不是很想知道有什麼意思嗎?老實說,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到了昨天晚上,我才聽到人說,我們在銀行里做的這八十兩黃金,已經讓上峰知道了。他為了卸除責任起見,不等人家檢舉,要自己動手。我聽了這個消息,一夜都沒有睡著,起了個大早,就到司長公館裡去。我以為他未必起來了,哪知道他蓬著一頭頭髮穿了身短褲褂,踏了雙拖鞋,倒背著兩手,在樓下空地里踱來踱去,手裡還夾著大半支紙菸呢。我一見就知道這事不妙。站著問了聲司長早。他沉著臉道:『什麼司長,我全完了,撤職查辦了。事到於今,我想你和魏端本分擔一點干係的希望,已經沒有了。你們自為之計吧。』我聽了這話,不但是掉在冷水盆里,同時我也感覺到毫無計劃。讓我自為之計,我怎麼自為之計呢?我呆了,說不出話來,只是站著望了他。他立刻又更正了他的話。走近兩步,站在我面前,向我低聲說:『假如你和魏端本能給我擔當一下,說是並沒有徵求司長的同意,你們擅自辦理的,那我就輕鬆得多了。』」

    魏端本立刻接著道:「我們擅自辦理的?支票上我們三個人的印鑑,是哪裡來的?那好,我們除了挪用公款,還有假造文書,盜竊關防的兩行大罪,好!那簡直讓我們去挨槍斃。」劉科長道:「你不用急,當然我同樣地想到了這層,我也和他說了。他最後給我們兩條路讓我們自擇:一條路是逃跑。一條路是我們打官司的時候,總要多幫他一點忙。我也是毫無主意,特意來找你商量商量。」

    魏端本聽說,只是坐著吸紙菸,還不曾想到一個對策,卻聽到外面冷酒鋪里的人答道:「那吊樓上住的,就是魏家,你去找他嗎!」魏先生走到房門口伸頭向外看去,卻來了三個人。一個是穿中山服的,相當面熟,兩個是穿司法警察黑制服的,料著也躲避不了。便道:「我叫魏端本。有什麼事找我嗎?」

    那個穿中山服的,揭起頭上的帽子,向他點了個頭笑道:「魏先生這可是不幸的事情。我奉命而來,請你原諒。我們是同事,我在第四科。」說著,他就走進屋子來了。他又接著叫了一聲道:「劉科長也在這裡。我們也正要請你同走。」劉科長站起來,嘴唇皮有些抖顫,望了三人道:「這樣快?法院裡就來傳我們了。有傳票嗎?」一個司法警察,在身上掏出兩張傳票,向劉魏二人各遞過一張。

    劉科長看了一看,點頭道:「也好,快刀殺人,死也無怨。老魏,走吧,還有什麼話說。」魏端本道:「走就走,不過我要揣點零用錢在身上。同時,我也得向太太去告辭一下,怎知道能回來不能回來呢?」說著就向隔壁臥室里走去。他猜著太太是位喜歡睡早覺的人,這時一定沒有起來,可是走進屋子的時候,卻大為失望,原來床上只有一床抖亂著的被子,連大人帶小孩全不見了。

    第十五回破家之始(4)

    他站在屋子裡連叫了兩聲楊嫂,楊嫂卻在前面冷酒店裡答應著進來,在房門外伸著頭向里張望了一下。笑著問道:「啥子事?」魏端本道:「太太呢?」楊嫂笑道:「太太出去了。」魏端本道:「好快,我起來的時候,她還沒有醒,等我起來。她又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楊嫂道:「沒有到啥子地方去,拿著衣料找裁fèng裁衣服去了。」魏端本道:「裁好了衣服就會回來嗎?」楊嫂搖搖頭道:「說不定。有啥子事對我說嗎?」魏端本道:「一大早起來,她會到哪裡去?奇怪!」楊嫂笑道:「你怕她不會上館子吃早點?」

    魏端本嘆口氣道:「事情演變到這樣子,我就是和她告辭,大概也得不著她的同情的。好吧,我就對你說吧。楊嫂,我告訴你,我吃官司了。外面屋子兩名警察,是法院裡派來的。雖然是傳票,也許就不放我回來,兩個孩子,托你多多照管。孩子呢?帶來讓我見見。」楊嫂望了他道:「真話?」他道:「我發了瘋,把這種話來嚇你。你只告訴太太是買金子的事,她就明白了。你把孩子帶來吧。」楊嫂看他臉色紅中帶著灰色,眼神起麻木了,料著不是假話,立刻在廚房裡將兩個孩子找了來。

    魏端本蹲在地上,兩手摟著兩個孩子的腰,也顧不得孩子臉上的鼻涕口水髒漬,輪次地在孩子臉上接了兩個吻。他站了起來,摸著小渝兒的頭道:「在家裡好好的跟楊嫂過,不要鬧,等你爸爸回來。」說畢,又抱拳向楊嫂拱了兩拱手道:「諸事拜託,你就當這兩個孩子是你自己的兒女吧。」說畢,一掉頭就走到外面屋子裡去了。

    楊嫂始終不明白這是怎麼一件事,只有呆站在屋子裡看著。見魏端本並沒有停留,肋下夾住那個常用皮包,同劉科長隨同來的三個人,魚貫地走了。她料著主人一定是出了事。可是大小是個官,比鄉下保甲長大得多。從來只看到保甲長抓人,哪裡看到過保甲長反被人抓的呢?難道作官的人,也會讓法院裡抓了去嗎?她這樣地納悶想著,倒是在屋子裡沒有出去。雖然主人吃官司與自己無關,主人沒有面子,傭工的自然也不大體面。因之可能避免冷酒店夥友視線的話,就偏了頭過去,免得人家問話。

    她心裡擱著這個啞謎,料著太太回來了,一定知道這是什麼案子發作了的。可是事情奇怪得很,太太拿著衣料去,找裁fèng以後,一直就沒有回來過。去吃官司的主人,直到電燈發亮,也並無消息,太太對於這個家,根本沒有在念中,先生吃官司,太太未必知道,也許在打牌,也許在看電影,當然,還在高興頭上呢。這麼一想,她很覺是不舒服。不是帶著兩個孩子在家裡發悶,就帶了兩個孩子到冷酒店屋檐下去望一下。這樣來回地奔走著,到了孩子爭吵著要吃晚飯了,她才輕輕地拍著小渝兒肩膀道:「你小娃兒曉得啥子?老子打官司去了,娘又賭又耍,昏天黑地,我都看得不過意,硬是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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