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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魏太太雖然氣壯,卻不理直,她對先生那個猛撲,乃是神經戰術。當魏先生戰略撤退的時候,她已是完全勝利了。這就隔了桌子瞪了眼睛問道:「你已睡了覺的人,特意爬了起來,和我爭吵,這是什麼意思?你有帳和我算,還等不到明日天亮嗎?」
魏先生實在沒有了質問太太的勇氣,心裡跟著一轉念頭,太太向來是在外面賭錢,賭到夜深才回來的。她雖常常是大輸小贏,而例外一次大贏,也沒有什麼稀奇,又何必多疑?這樣想著,原來那一股子怒氣,就冰消瓦解了。因在臉上勉強放出三分笑意道:「你那脾氣,實在教人不能忍受。我在外面回來晚了,你可以再三地盤問,我還得賠笑和你解釋。怎麼你回來晚了,我就不能問呢?」
魏太太脖子一歪,偏著臉道:「你問什麼?明知我是賭錢回來。無論我是輸是贏,只要我不花你的錢,你就不能過問。你要過問,我們就脫離關係。我就是這點嗜好,決不容別人干涉。」她越說就越是聲音大,臉色也是紅紅的。
魏先生拿了火柴與紙菸在手上,就是這樣拿了,並沒有一次動作,直等太太把這陣威風發過去了,這才擦了火柴,將紙菸點著。坐在那邊一張方凳子上,從容地吸著煙。他把一隻手臂微彎了過去,搭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下住的顫動著。他雖燃著了一支煙,他並不吸,他將另一隻手兩個指頭夾了紙菸,只管用食指打著煙支向地面上去彈灰,低了頭,雙目只管注視那顫動著的腳尖,默然不發一語。
魏太太先是站著的,隨後也就在桌子對角下的方凳子上坐著。她的舊手皮包還放在桌上,她打開皮包來,取出一包口香糖,剝了一片,將兩個指頭,鉗著糖片的下端,將糖片的上端,送到嘴唇里,慢慢地唆著。
她不說話,魏先生也不說話。彼此默然了一陣,魏先生終於是吸菸了,將那支煙抽了兩下,這就向太太道:「你可知道我現時正在一個極大的難關上。」魏太太道:「那活該。」說著沉下了臉色,將頭一偏。魏端本淡笑道:「活該?倘若是我渡不過這難關而坐牢呢?」魏太太道:「你作官貪污,坐了牢,是你自作自受,那有什麼話說?」
魏端本將手上剩的半截紙菸頭子丟在地下,然後將腳踐踏著,站起來點點頭道:「好!我去坐牢,你另打算吧。」說著,他鑽上床去,牽著被子蓋了。魏太太道:「哼!你坐牢我另作打算。你就不坐牢,我另作打算,大概也沒有什麼人能夠奈何我吧?」魏端本原來是臉朝外的,聽了這話,一個翻身向里睡著。
魏太太對於他這個態度,並不怎樣介意,自坐在那裡吃口香糖,吃完了兩片口香糖,又在皮包里取出一盒紙菸來,抽了一支,銜在嘴裡,擦了火柴,慢慢地吸著。把這支紙菸吸完了,冷笑了一聲,然後站起來,自言自語地道:「我怕什麼?哼!」說著,坐在椅子上,兩隻腳互相搓動著,把兩隻皮鞋搓挪得脫下了。光著兩隻襪子在地板上踏著,低了頭在桌子下和床底下探望著,找那兩隻便鞋。好容易把鞋子找著了,兩隻襪底子,全踩得濕粘粘的。她坐在床沿上,把兩隻長統絲襪子倒扒了下來。扒下來之後,隨手一拋,就拋到了魏先生那頭去。
第十五回破家之始(2)
魏先生啊喲了一聲,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什麼東西,打在我臉上。」說著,他也隨手將襪子掏在手上看著。正是那襪底上踐踏了一塊粘痰,那粘痰就打在臉上。他皺著眉毛,趕快跳下床來,就去拿濕毛巾擦臉。魏太太坐在床沿上,倒是嘻嘻地笑了。魏先生在這一晚上,只看到太太的怒容,卻不看見太太的笑容。現在太太在紅嘴唇里,露出了兩排雪白的牙齒,向人透出一番可喜的姿態。望了她道:「侮辱了我,你就向我好笑。」
魏太太笑道:「向你笑還不好嗎?你願意我向你哭?」魏端本道:「好吧,我隨你舞弄吧。」他二次又上床睡了。在魏太太的意思,以為有了這一個可笑的小插曲,丈夫就這樣算了。現在魏先生還是在生氣之中,她也不去再將就,自帶著小渝兒睡了。
她愛睡早覺,那是個習慣,次日魏先生起來時,她正是睡得十分的香甜,她那隻舊皮包就扔在桌子角上。魏先生悄悄地將皮包打開來一看,裡面是被大小鈔票,塞得滿滿的。單看裡面的兩疊關金票子,約莫就是三四萬。他立刻想到,太太買的那些衣料和化妝品,已是超過二十萬元。現在皮包里又有這多的現款,難道還是贏的?正躊躇著對了這皮包出神,太太在床上打了個翻身。心裡想著,反正是不能問,越知道得多了,倒越是一種煩惱,也就轉身走開,自去料理漱口洗臉等事。把衣服整理得清楚了,買了幾個熱燒餅,自泡了一壺沱茶,坐在外面屋子裡吃這頓最簡單的早餐。他是坐著方凳子上,將一隻腳搭在另一張方凳子上的。左手端了茶杯,右手拿了燒餅,喝一口沱茶,啃一口燒餅,卻也其樂陶陶。
忽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有人很急迫地問道:「魏先生在家嗎?」他聽得出來,這是劉科長的聲音,立刻迎出門來道:「在家裡呢,劉科長。」他一面說著,一面向來賓臉上注意,已經看出他臉色蒼白,手裡拿了帽子,而那身糙綠色的制服,卻是歪斜地披在身上。他怔了一怔道:「有什麼消息嗎?」劉科長兩手一揚,搖了頭道:「完了,完了,屋子裡說話吧。」魏端本的心房,立刻亂跳著一陣,引了客進屋子。
劉科長回頭看了看門外,兩手捧著呢帽子撅了幾下,低聲道:「我想不到事情演變得這樣嚴重。司長是被撤職查辦了。」魏端本道:「那麼,我我我們呢?」劉科長道:「給我一支煙吧,我不曉得有什麼結果?」說著,伸出手來,向主人要煙。
魏端本給了他一支煙,又遞給他一盒火柴。他左手拿帽子,右手拿煙,火柴盒子遞過去了,他卻把原來兩隻手上的東西都放下。左手拿火柴盒,右手拿火柴棍,在盒子邊上擦了一支火柴之後,要向嘴邊去點菸,這才想起來沒有銜著煙呢。他伸手去拿,煙支被帽子蓋著,他本是揭開帽子找煙的,這又拿了帽子在手上當扇子搖,不吸菸了。魏端本道:「科長,你鎮定一點,坐下來,我們慢慢地談。」
劉科長這才坐下,因苦笑了一笑道:「老魏,我們逃走吧。我們今天若是去辦公,就休想回來了,立刻要被看管,而看管之後,是一個什麼結果,現時還無從揣測,說不定我們就有性命之憂。」魏端本道:「逃走?我走得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怎麼走得了?劉科長,你也有太太,雖然沒有孩子,可是你把太太丟下了,難道看管我們的人,找不著我們,還找不著我們的太太嗎?」
劉科長這才把桌上的那支煙拿起銜在嘴裡,擦了一支火柴,將煙點上。他兩個指頭夾紙菸,低著頭慢慢地吸菸,另一隻手伸出五個指頭,在桌沿上輪流地敲打著。
魏端本道:「劉科長,這件事我糊裡糊塗,不大明白呀。」劉科長道:「不但你不大明白,我也不大明白。司長和銀行里打電話接好了頭,就開了一張單子,是黃金儲戶的戶頭,另外就是那兩張支票了。我一齊交到銀行里去,人家給了一張法幣一百六十萬元,儲蓄黃金八十兩的收據,並無其他交涉。我又知道這裡是些什麼關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