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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照往例,太太不在家,楊嫂是帶著兩個孩子睡的。可是她於這晚,有個例外,她將睡著了的小渝兒,兩手托著抱了進來,放在主人腳頭,然後站在床面前笑道:「今晚上睡得朗個早?」魏端本道:「我躺在床上休息休息吧。」楊嫂將床欄杆的衣服,一件件地取到手上翻著看看,不知道她是要清理著去洗,還是想拿去補釘,魏先生且看她要做什麼並不作聲。
楊嫂將床欄杆上的舊衣服,都一一翻弄遍了,她手上並沒有拿衣服,依然全都搭在床欄杆上。她又站了兩三分鐘的時候,然後向主人微笑道:「先生,二天你多把一點錢太太用嗎!」魏端本道:「今天說過錢不夠用嗎?她這樣的買東西,那是永遠不夠用的。」楊嫂笑道:「今天她剪衣料,買家私,都是你把的錢嗎?」她說著這話,故意走到桌子邊去,斟了一杯涼茶喝,躲開主人的直接視線。
魏端本道:「我沒有給她錢,大概是贏來的吧?贏來的錢,花得最不心痛。」楊嫂道:「恐怕不是贏的吧?」魏先生一個翻身坐起來,睜了眼望著她道:「不是贏來的錢,她哪裡還有大批收入呢?」楊嫂倒並不感到什麼困難,從容地答道:「太太說,她是借來的錢咯。今天才借成二十萬元,那不算啥子,她硬要借到一二百萬,才麼得倒台,借錢不要利錢嗎?現在沒有大一分,到哪裡也借不到錢,借起二百萬塊錢,一個月把幾十萬塊利錢,省了那份錢,作啥子不好。」
魏端本道:「你太太說了要借這麼多錢,那是什麼意思?」楊嫂笑道:「女人家要錢作啥子?還不是打首飾做衣服?」魏端本道:「就算你說的是對吧。這個星期以來,你太太是新衣服有了,金鐲子也有了,以一個摩登少婦的出門標準裝飾而論,至多是差一個新皮包和一雙新皮鞋,就是這兩樣東西,要去借錢一二百萬來辦嗎?」楊嫂笑道:「要買的家私還多嗎!你不是女人家,朗個曉得女人家的事?」
魏端本坐著呆了一呆,因道:「這就是你勸我多給錢太太去花的理由?」楊嫂笑道:「你有錢把太太花,免得她到外面去借,那不是好得多。」媿端本對於楊嫂這些話,在理解與不理解之間,將放在枕頭旁邊的紙菸與火柴盒,全摸了出來,又點著煙吸。他的紙菸癮原來是很平常的,可是到了今天,一支跟著一支,就是這樣地抽著。楊嫂看到他很沉默地吸著煙,站在床頭邊出了一會神,然後向主人道:「先生,休息吧,不要吃朗個多的煙。」說著,她含了笑走出去了。魏端本吸過一支煙,又跟著吸一支煙,接連地將兩支煙吸過,把菸頭扔在痰盂子裡,火吸著水嗤的一聲。他嘆了口氣,身子向下一溜,在枕頭上仰著躺下了。
在昏沉沉地想著心事的時候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耳邊似乎有點響聲,睜眼看時,太太已經回來了。
她悄悄地站在電燈下面,將那抽屜里的衣料,一件件地取了出來,正懸在胸面前低了頭去看衣料的光彩,同時,並用腳去踢著料子的下端。魏端本看了著,然後閉上眼睛。魏太太似乎還不知道先生醒過來了,她繼續地將衣料在胸面前比著。衣料比完了,又翻著絲襪子花綢手絹,一樣樣地去看。在她的臉上,好幾次泛出了笑容。
魏先生偷眼看著,見那桌上,放著一雙半高跟的玫瑰紫新皮鞋,又放著一隻很大的烏漆皮包,心裡暗暗叫了一聲:「好的,原來所猜,缺少著的兩樣東西,現在都有了。」在他驚異之下,在床上不免有點展動,魏太太看到了,走向床面前來笑道:「你睡著一覺醒了。我帶了一樣新鮮東西回來給你嘗嘗。」說著,在衣服口袋裡摸索一陣,摸出一小盒口香糖來,塞到丈夫手上,笑道:「這是真正的美國貨。」魏端本勉強地笑道:「謝謝,難為你倒還想得起我。」
第十四回忍耐心情(5)
魏太太站在床面前,向著他看了一看,將上排牙齒,咬了下嘴唇,又把上眼皮撩著,簇起長眼毛來約有三四分鐘沒有說話。魏先生倒是並不介意,把糖紙包打開,抽了一片口香糖,送到嘴裡去咀嚼著。魏太太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魏先生嚼著糖道:「沒有什麼意思。」魏太太一撒手,掉轉身去道:「你別不知道好歹。我給你留下晚飯吃,又給你孩子買東西吃,我還給你帶了一包好香菸,在口袋裡沒有拿出來呢,先就送你一包口香糖,難道我這還有什麼惡意嗎?」說著,她走回桌子邊去,將買的那些東西,陸續地送到抽屜里去。
魏先生道:「我這話也不壞呀,我是說你在外面的交際這樣忙,你還忘不了我。」魏太太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著道:「不錯,我的交際是忙一點。現在社會上,先生本事不行,太太外面交際,想另外打開一條出路,這樣的事很多。這應該作丈夫的人引為榮幸,你難道還不滿嗎?時代不同了,女人有女人的交際自由,你說什麼俏皮話?」
魏端本道:「難道你在外面的行蹤,我絕對不能過問嗎?」說著這話,一掀被子,他可坐起來了。魏太太也坐著桌子邊沉下臉來,將手一拍桌沿道:「你不配過問。你心裡放明白一點。」
魏端本臉色氣得發紫,瞪了眼向她望著,問道:「我怎麼不配過問?太太在外面弄了來歷不明的首飾,來歷不明的支票,作丈夫的還不配過問嗎?」魏太太又將桌子拍了一下道:「你是我什麼丈夫?我們根本沒有結婚。」這句話實在太嚴重了,魏先生不能再忍下去,他一跳下床,這衝突就尖銳化了。
第十五回破家之始(1)
魏太太對於丈夫這個姿勢,是不能忍受的。也就將桌子一拍,起了個猛烈的反擊,迎向前去,瞪了眼道:「你怎麼樣?你要打我?」魏端本捏了拳頭,咬了牙齒,很想對著她腦袋上打過一拳去。可是他心裡想到,這一拳是不可打過去的,若把這拳打過去了,可能的反響,就是太太出走,眼前站著這樣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姐,固然是捨不得拋棄了,而且太太走了,孩子是不會帶走的,扔下這處處需人攜帶的兩個小孩,又教誰來攜帶呢?在一轉念之下,他的心涼了半截。不但是那個拳頭舉不起來,而且臉上的顏色,也和平了許多。他身子向後退了一步,望了她道:「我要打你?這個樣子,是你要打我呀。」
魏太太將腳一頓道:「你要放明白一點,這樣的結合,這樣的家庭,我早就厭倦了。你對我的行為,有什麼看不順眼嗎?這問題很簡單,不等明天,我今天晚上就走。」魏端本不想心裡所揣想的那句話,人家竟是先說了。因道:「你的氣焰,為什麼這樣高漲?牙齒還有和舌頭相碰的時候,夫妻口角,這也是很尋常的事。你怎麼一提起來,就要談脫離關係?」他說著這話時,已是轉過身去,將枕頭下的紙菸火柴盒拿到手上,繞了桌子,和太太取了一個幾何上的對角位置站住,第一步戰略防禦,已是布置齊備,太太已不能動手開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