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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他看時,乃是房門不曾關上,還留著一條fèng呢。他於是反手將房門掩上。司長看到房門掩合了fèng,又沉著臉色坐了下來,向魏端本點了兩點頭道:「你知道黃金風cháo起來了嗎?」他答了兩個字不知。司長望了他一下,因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這次我們儲蓄八十兩金子,雖是說作生意,可是我也是為了大家太苦,在這取不傷廉的情形下,把公家款子挪用一百六十萬,在這個把星期內,我另外想法子,把公家款子調回來,公家的一百六十萬,還他一百六十萬,對公家絲毫沒有損失。可是我們就賺了一百二十萬了。有這一百二十萬元法幣,我們拿來分分,作兩件衣服穿,豈不甚好?可是我這番好意,完全弄錯了。誰知捉住這個機會,想發橫財者大有人在。有買五六百兩的,有買一二千兩的,弄得風cháo太大了,監察院要清查這件事。我現在已想了個法子,在別的地方已借來一百六十萬元,把那款子補齊了。可是這裡面有點問題,我們開給銀行的那張支票,是你我和劉科長三人蓋章共同開出的,這是個麻煩。」說著說著,他抬起手來亂搔了一陣頭髮。
魏端本聽到這裡,知道這黃金夢果然成了一場空。可是聽司長的口氣,後半段還有嚴重問題,便微笑道:「能夠還,還會發生什麼嚴重後果嗎?國家獎勵人民儲蓄黃金,我們順了國家的獎勵政策進行,還有什麼錯誤嗎!」司長淡笑了一笑道:「將來到法庭受審,你和審判官也講的是這一套理論嗎?」魏端本望了他道:「還要到法庭去嗎?」
司長又在衣袋裡取出一支菸捲來,慢慢地擦了火柴,慢慢地將菸捲點著,他吸著噴出一口煙來,笑道:「那很難說。」他說這話時,態度是淡然的,臉色可是沉了下去。魏端本站著呆了一呆,望了司長道:「還要到法庭去受審?這責任完全由魏端本來負嗎?」他說著這話,也把臉色沉了下去。
司長看到他的顏色變了,便也挫下去了半截的官架子,於是離開座位,向前走近了兩步,向他臉上望著,低聲笑道:「魏兄,你不要著急,你首先得明白,我這回作黃金儲蓄,完全是一番好意。至於發生變化,這完全是出乎意料。自然,有什麼責任問題發生,我得挺起肩膀來扛著。不過有一點要求你諒解,我混到了一個司長,也是不容易,我有了辦法,自然老同事都有辦法,無論如何,我得先鞏固我的地位。所以有什么小問題發生,不需要我出馬的話,我就不出馬。我懇切的說兩句,希望你和我合作,我心裡十分明白,決不能讓你吃虧。我總得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第十三回謙恭下士(4)
魏端本見司長雖表示了很和藹的態度,可是說話吞吞吐吐,很有把責任向人身上推來的意味,心裡立刻起了兩個波浪,想著,好哇,買金子賺錢,我只能分小股,若是犯了案的話,責任就讓我小職員來完全負擔。便道:「自然!司長不會讓我吃虧,可是天下事總是這樣,對於下屬無論怎樣客氣,反正不能讓下屬享的權利義務,和自己相提並論。」
司長聽了這話,臉色動了一下,取出口裡的紙菸,向地面上彈了兩彈灰,扛著肩膀,笑了一笑,因道:「好吧,下了班的時候,你可以到我家裡去談談。我也不預備什麼菜,請你和劉科長到我家裡便飯。」魏端本道:「那倒是不敢當的。」司長笑道:「你回去吃飯,不也是要吃。我們一面吃飯,一面談話,也不會耽誤什麼時候。」魏端本怔怔地站了一會。因道:「好,回頭我再去對劉科長商量。」司長又將紙菸送到嘴裡吸了兩口煙,點點頭道:「那也好。現在沒有什麼公事,你去吧。」
魏端本聽了命令轉身向外走著,剛是走出房門,司長又道:「端本,你回來,我還有話和你說。」魏端本應聲回來,司長隨在寫字檯上取過一件公事,交給他道:「你拿著去看看吧。」魏端本接過公事一看,見後面已有司長批著「擬如擬」三個行書字,分明已是看過了的文字,這應該上呈部次長,不會發回給科長,怎麼交到自己手上來呢?但他立刻也明白了,那是免得空手走回公事房去引起同事的注意。於是向司長作了個會心的微笑,點個頭拿著公事就走了。
走進公事房,故意將公事捧得高高的,眼光she在公事上,放了沉重而迂緩的步子走向公事桌去。好像這件司長交下的公事很重要的,全副精神都注she在上面。明知道全屋子同事的眼光都已籠罩在自己身上,只當是不知道,緩緩地走到座位上去,將公事放在面前,兩隻眼睛,全都she在公事的文字上。
約莫是呆呆坐了兩小時,劉科長就站在辦公室門口,向裡面招了兩招手。魏端本立刻起身迎上前去,劉科長大聲道:「我們那件公事,須一同去見次長。你把那件公事帶著吧。」魏端本心想:哪有什麼公事要去同見次長?隨便就把桌上司長交下的那公事帶著。隨了劉科長同走出屋子來。劉科長並不躊躇,帶了魏先生徑直地就向機關大門外走。
魏先生看看後面,並沒有人,就搶著走向前兩步,低聲問道:「司長約我們吃午飯,我們去嗎?」劉科長道:「我們當然去。老實一句話,我們的前途,還是依仗了他,眼看全盤勝利就要到來。將來回到了南京,政府要慰勉司長八年抗戰的功勳,不給他個獨立機關,也要給他一個次長做做。他若有了辦法了,能把我們忘了嗎?我們大家在轟炸之下,跟著吃苦,總算熬了出來了。一百步走了九十多步,難道最後幾步,我們還能夠犧牲嗎?無論如何,現在他遇到了難關,我們應當去幫他一個大忙。」
魏端本道:「你說的幫忙,是指著這回作黃金儲蓄失敗了。讓我們去頂這個官司來打嗎?」劉科長沉默地走了一截路。魏端本緩緩地跟著後面走,也沒說什麼,只是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劉科長在前面走著,不時地回頭向他看了來。魏端本雖看到他臉上有無限的企求的意思,但他只裝作不知道,還是默然地跟了劉科長走。
司長的公館,去機關不遠,是一幢被炸毀補修著半部分的洋樓,他家住在半面朝街的樓上。那樓窗正是向外敞開著,伸出半截人身來。劉科長站定,老遠地就向樓窗上深深地點了個頭。並回頭向魏端本道:「司長等著我們呢。」魏端本口裡哼著,那個哦字卻沒有說出來。
事有出於意料的,司長是非常地客氣,已走出大門,放出滿面的笑容,迎上前來。劉魏二人走向前,他伸著手次第地握過,笑道:「你二位大概好久沒有到過我這裡來過吧?」魏端本道:「不,上個星期,我還到公館裡來過的。」
司長道:「哦是的。什麼公館?也不過聊高一籌的難民區。你看這個花圃……」說著,他站在那倒了半邊磚牆,用木板支的門樓框下,用手向裡面一指。那花圃裡面的糙地,長些長長短短的亂糙,也有幾盆花,胡亂擺在糙地上,有一半糙將盆子遮掩了。倒是破桌子凳子,和舊竹蓆,在院子裡亂七八糟的放著,占了大半邊地方。司長站在樓廊下,又向兩人笑道:「這屋子原來也應該是富貴人家的住宅,不過毀壞之後,樓上下又住了六七家,這也和大雜院差不多,現在當一個司長和戰前當一個司長,那是大大的不同了。」說著就閃在一邊,伸手向樓上指著,讓客人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