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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楊嫂手上抱著小渝兒,牽著小娟娟,正向屋子裡走。在房門口遇個正著。楊嫂道:「太太,讓我去打水吧,我把娃兒放在這裡就是。」魏太太道:「你帶著他們吧,我要趕到銀行里去提筆款子。」小娟娟牽著她的衣襟道:「媽媽你帶我一路去吧。」魏太太撥開了她的手道:「不要鬧!」娟娟噘了小嘴道:「媽媽,你天天都出去,天天都不帶我,你老是不帶我了嗎?」小孩子這樣幾句不相干的話,倒讓她這口氣向下一挫,心裡隨著一動,便牽過女兒來,將臉盆交給楊嫂。
楊嫂將小渝兒放在地上,摸了他的頭髮道:「在這裡耍一下兒,不要吵。你媽媽今天買肉買雞蛋轉來,燒好菜你吃。」娟娟又噘了嘴道:「我們好久沒有吃肉了。」魏太太道:「哪有那麼饞?又有幾天沒吃肉哩?」她是這樣地說了,牽著兩個孩子到床沿上坐著,倒說不出來心裡有一種什麼滋味。兩隻手輪流的在小孩子頭上臉上摸摸,因道:「今天我帶你們出去就是,你們不要鬧。」兩個孩子,聽說媽媽帶去出門,高興得了不得,在母親左右,繼續地蹦蹦跳跳。娟娟牽著媽媽的衣襟,輕輕跳了兩下,將小食指伸著,點了弟弟道:「不要鬧,鬧了媽媽就不帶你上街了。」
魏太太被這兩個小孩子包圍了,倒不忍申斥他們,只有默然地微笑。楊嫂打著洗臉水來了,她在五屜桌上支起了鏡子開始化妝。這兩個孩子,為了媽媽的一句話,也就變更了以往的態度,只是緊傍了母親,分站在左右。魏太太伸伸腿彎彎腰,都受著孩子們的牽制。她瞪著眼睛,向孩子們看了看,見他們挨挨蹭蹭的站在身邊,那四隻小眼珠又向人注視著,這就不忍發什麼脾氣了。她想著:出門反正是坐車,就帶著兩個孩子也不累人,而況到銀行里兌款或到綢緞店去買衣料,都不是擁擠的所在,這雖帶著兩個孩子,那也是不要緊的。她這樣地設想了,也就由孩子跟著。
等著自己在臉上抹胭脂粉的時候,對了鏡子看看,忽然心裡一個轉念,在自己化妝之後,人是年輕得多,而也漂亮得多,若是帶兩個很髒的孩子到銀行綢緞店去,人家知道怎麼回事?有一位年輕的太太,帶著這樣髒的孩子的嗎?她這樣地想著,對兩個孩子,又看上了兩眼,越看是孩子越髒,不由得搖了兩搖頭。因叫著楊嫂進來,向她皺了眉道:「你看,孩子是這樣的髒,能見人嗎?」
第十二回一張支票(5)
楊嫂抿了嘴笑著,對兩個孩子看看。魏太太道:「你笑什麼?」楊嫂道:「我就曉得你不能帶這兩個娃兒出去咯,你看他們好髒喲!媽媽穿得那樣漂亮,小娃兒滿身穿著爛筋筋,郎個見人嗎?」魏太太的心,本已動搖了,聽了這話,越是對兩個孩子不感到興趣,這就向楊嫂丟了個眼色,又在衣袋裡掏出兩張鈔票來,交給她道:「你帶他們去買東西吃吧。」
楊嫂道:「來,兩個娃兒都來。」娟娟道:「你騙我,我不去。你把我騙走了,我媽媽就好偷走了。我要和我媽媽一路去看電影。」她說著這話,牽了她媽媽的衣襟,就連扭了幾下。
魏太太把臉色沉下來,瞪了眼道:「這孩子是賤骨頭,給不得三分顏色,給了三分顏色就要和我添麻煩。有錢給你去買東西吃,你還有什麼話說,給我滾。」說著把手將孩子推著。小娟娟滿心想和媽媽上街,碰了這麼個釘子,哇的一聲哭了。
楊嫂一手牽著一個孩子,就向門外拉,口裡叫道:「隨我來,買好傢夥你吃,像那天一樣你媽媽贏了錢回來,我們打牙祭,吃回鍋肉,要不要得?」魏太太站在五屜桌邊對了鏡子化妝,雖是憐惜這兩個孩子哭鬧著走開,可是想到這青春少婦,拖上這麼兩個孩子,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也給自己減色,這就繼續地化妝,不管他們了。
這究竟因為是花錢買東西,與憑著支票向銀行取款,化妝還用不著那水磨工夫,在十來分鐘之後,她已化妝完畢,換了那件舊花呢綢夾袍,肋下夾了手皮包,就匆匆的走上街去。可是只走了二三十爿店面,就頂頭遇到了丈夫,所幸他走的是馬路那邊,正隔著一條大街。她見前面正是候汽車的乘客長蛇陣,她低頭快走幾步,就掩藏在長蛇陣的後面了。
第十三回謙恭下士(1)
魏端本在馬路那邊走著,他卻是早看到了他太太了,但是他沒有那個勇氣,敢在馬路上將太太攔住。遙見太太在人fèng里一鑽,就沒有了,這就心房裡連連地跳了幾下。自己站在人家店鋪屋檐下,出了一會神,最後,他說了句自寬自解的話:「隨她去。」說完了這句話之後,也就悄悄地走回家去。楊嫂帶著兩個孩子出去買吃的,這時還沒有回來,魏端本由前屋轉到後屋,每間房子的屋門,都是洞開著的,魏先生站在臥室中間,手扶了桌子沿,向屋子周圍上下看了一遍。因又自言自語的道:「這成個什麼人家?若是這個樣子,就算每日有二十萬元的支票拿到手,那有什麼用?相反的這個不成樣子的家,那是毀得更快了。」
他說話的時候,楊嫂伸進頭來,向屋子裡張望了一下,見屋子裡就是主人一個,不由得笑了。魏端本道:「你笑什麼?」楊嫂左右手牽著兩個孩子,走將進來,笑道:「我聽到先生說話,我以為屋子裡有客,沒有敢進來。」魏端本道:「唉!我一肚子苦水,對哪個說?」楊嫂看到先生靠了桌子站定,把頭垂下來,兩隻手不住在口袋裡掏摸著。他掏摸出一隻空的紙菸盒子,看了一看,無精打采地向地面上一丟。楊嫂看到主人這樣子,倒給予他一個很大的同情。便道:「先生要不要買香菸?」魏端本兩手插在褲子袋裡搖了兩搖頭。楊嫂道:「你在家裡還有啥子事,要上班了吧?」
魏端本低了頭,細想了幾分鐘,這就問她道:「你知太太昨天在哪裡賭錢?」楊嫂道:「我不曉得。太太昨天出去賭錢?我沒有聽到說。」她說著這話時,臉上帶了幾分笑容。魏端本道:「我並不是干涉你太太賭錢,而且我也干涉不了。我所要問的,你太太身上很有錢,她和誰合夥作生意,賺了這麼些個錢呢?」楊嫂笑道:「太太同人合夥作生意?沒聽到說過咯。」魏端本道:「她這樣一早就出去,沒有告訴你是到銀行里去嗎?」楊嫂道:「她說是買啥子家私去了。她一下子就會轉來,你不用問,還是去上班吧,公事要緊。」魏端本站著出了一會神,嘆了一口氣道:「我實在也管不了許多,往後再說吧,不錯,公事要緊,上班去。」說著戴著帽子,夾起皮包,就向外面走。
他走出房門以外,卻聽到小渝兒叫了聲爸爸。這句爸爸,本來也很平常,可是在這時聽到,覺得這兩個字格外刺耳動心,這就迴轉身來,走進屋子問道:「孩子,有什麼話,爸爸要辦公去了。」小渝兒穿了一套灰布衣褲,罩著一件小紅毛繩背心。原是紅色的毛繩,可是灰塵、油漬、糖疤、鼻涕、口水,在毛繩上互相渲染著,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顏色了。他那圓圓的小臉上,左右橫拖了幾道髒痕。圓頭頂上,直起一撮焦黃的頭髮。他原是傍了楊嫂站著。看到父親特意進來相問,他挨挨蹭蹭地向她身後躲,將一個小食指,送到嘴裡咬著。他只在麻虎子臉上轉動了一雙小眼珠,卻答覆不出什麼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