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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第十一回極度興奮以後(2)

    她越想她就越感到膽怯,不論怎麼樣也不能是自動辭工的了。辭工是不能辭工,但是剛才一番做作,卻把主人得罪了。手上拿了那隻襪底子,綻上了針線,卻是移動不得。這樣呆站著,總有十來分鐘,她終於是想明白了。這就把襪底子揣在身上。溜到廚房裡去,舀了一盆水洗過臉,然後提著一壺開水,向客堂里走來。

    范先生是架了腿坐在仿沙發的藤椅上。口裡銜了一支紙菸,兩手環抱在胸前,臉子板著一點笑容都沒有。吳嫂忍住胸口那份氣岔,和悅了臉色,向他道:「先生,要不要泡茶?」范寶華道:「你隨便吧。」吳嫂手提了壺,呆站著有三四分鐘,然後用很和緩的聲音問道:「先生,你還生我的氣嗎?我們是可憐的人嗎!」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就硬了,兩包眼淚水在眼睛裡轉著,大有滾出來的意味。

    范寶華覺得對她這種人示威,也沒有多大的意思,這就笑著向她一揮手道:「去吧去吧。算了,我也犯不上和你一般見識。」吳嫂一手提著壺,一手揉著眼睛走向廚房裡去了。范寶華依然坐著在抽菸,卻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語地道:「對於這種不識抬舉的東西,決不能不給她一點下馬威。」就在這時,李步祥由天井裡走進來,向客堂門fèng里伸了一伸頭,這又立刻把頭縮了回去。

    范寶華一偏頭看到他的影子,重聲問道:「老李,什麼事這樣鬼鬼祟祟的。」他走了進來,兀自東張西望,同時,捏了手絹擦著頭上的汗。然後向范寶華笑道:「我走進大門就看到你悶坐在這裡生氣,而且你又在罵人不識抬舉。」范寶華笑道:「難道你是不識抬舉的人?為什麼我說這話你要疑心?」李步祥坐在他對面椅子上,一面擦汗,一面笑道:「也許我有這麼一點。你猜怎麼著,今天一天,我坐立不安。我到你家裡來過兩次你都不在家。」

    范寶華道:「你有什麼要緊的事,要和我商量嗎?」李步祥抬起手來搔搔頭髮道:「你的金子是定到三百兩了,可是黃金定單,還在萬利銀行呢。這黃金能說是你已拿到手了嗎?你沒有拿到手,你答應給我的五兩,那也是一場空吧?」范寶華道:「那要什麼緊,我給他的錢,他已經入帳。」李步祥道:「銀行里收人家的款子,哪有不入帳之理?他給你寫的是三百兩黃金呢?還是六百萬法幣?」范寶華道:「銀行里還沒有黃金存戶吧?」李步祥道:「那麼,他們應當開一張收據,寫明收到法幣六百萬元,代為存儲黃金三百兩。你現在分明是在往來戶上存下一筆錢,你開支票,他兌給你現鈔就是了,他為什麼要給你黃金?若給你黃金的話,一兩金子,他就現賠一萬五,三百兩金子,賠上四百五十萬。他開銀行,有那賠錢的癮嗎?」

    范寶華吸著紙菸,沉默的聽他說話。他兩個指頭夾了煙支放在嘴唇里,越聽是越失去了吸菸的知覺。李步祥說完了,他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道:「那不會吧?何經理是極熟的朋友,那不至於吧?」李步祥道:「我是今天下午和老陶坐土茶館,前前後後一討論,把你的事就想出頭緒來了。那萬利銀行的經理,他有那閒工夫,和別人買金子,讓人家賺錢,他倒是白瞪著兩眼,天下有這樣的事嗎?開銀行的人,一分利息,也會在帳上寫得清清楚楚,我不相信他肯把這樣一筆大買賣,拱手讓人。」

    范寶華將手指頭向煙碟子裡彈著菸灰,因道:「喲!你越說越來勁,還抖起文來了。你說不出這樣文雅的話,這一定是老陶說我把這筆財喜拱手讓人。」李步祥咧開了厚嘴唇的大嘴,嘻嘻地笑著。

    范寶華背了兩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然後頓一頓腳道:「這事果然有點漏洞。我是財迷心竅,聽說有利可圖,就只想到賺錢,可沒有想到蝕本。」李步祥道:「蝕本是不會蝕本,老陶說,一定是萬利銀行想買進大批黃金,一時抓不到頭寸,就在熟人裡面亂抓。你想,他明知道這二日黃金就要漲價,他憑什麼不大大地買進一筆,就是他沒有意思想作這投機生意,你在這個時候,幾百萬的在他銀行存著,他為什麼不暫時移動一下。你相信你存進去的幾百萬,他會凍結在銀行里嗎?你又相信他作了黃金儲蓄,不自己揣起來,會全部讓給別人嗎?」

    第十一回極度興奮以後(3)

    范寶華道:「你和老陶所疑心的,那一點不會錯,不過何經理斬釘截鐵地和我說著,他不應該失信。縱然他有意坑我,一位堂堂銀行的經理,騙我們這小商人的錢,見了面把什麼話來對我說?」李步祥笑道:「我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這樣想著,明天你不妨向何經理去要定單,看他怎麼說?你可不能垮,你要垮了,我們的希望那就算完了。」

    范寶華是點了一支紙菸夾在手指上的。他把兩隻手背在身後,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聽了這話,把手回到前面,把那截紙菸頭子突然地向身邊的痰盂里一扔,又把腳一頓,唉了一聲道:「不要說了,說得我心裡慌亂得很。」李步祥看他的顏色,十分不好,說了聲再見,一點頭就走了。

    范寶華滿腹都是心事,也不和他打招呼,兀自架腿坐在椅子上吸菸。那吳嫂不知就裡,倒以為主人還是發著她的氣,格外地殷勤招待。在平常,范寶華到了晚上十二點鐘總要出去,到消夜店裡去吃頓消夜。今天晚上也不吃消夜了,老早地就上樓去安歇。他這晚上,在床上倒作了好幾個夢,天不亮他就醒了。

    他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到了七點多鐘,再也不能忍耐了,立刻披衣下床,就走出了門去。他為了要得著些市場上的消息,就在大梁子百貨市場的旁邊,找了家館子吃早點。這座位上自有不少的百貨商人看到了他占著一副座頭,都向他打個招呼,說聲范老闆買金子發了財。范寶華正是心裡十分不自在,人家越說他買金子發財,他心裡越不受用。懷著一肚子悶氣,端了一杯茶,慢慢地呷著,還另把一隻手託了頭,只管對著桌上幾碟點心出神。肩膀上輕輕地讓人拍了一下。接著一股子脂粉香味,送到鼻子裡來。

    他回頭看時,是個意外的遇合,乃是袁三小姐。便站起來笑道:「早哇!這時候就出來了。」她也不等人讓,自行在橫頭坐下,兩手抱了膝蓋,偏了頭向范寶華笑道:「我是特意找你來的,你怕我找你嗎?」他坐下笑道:「我為什麼怕你呢?至少,我們現在還是朋友呀。」

    袁三先叫著茶房要了一杯牛辱,又要了一份杯筷,然後向他道:「既然還是朋友,我就不必客氣了。老范,人家都說你在前日,搶買了大批黃金,你真有手段,這又發了整千萬的大財吧?」范寶華提著茶壺,向她杯子裡斟著茶,笑道:「黃金儲蓄是做了一點,可是我為這件事,還大大的為難呢!」於是就把萬利銀行辦手續的經過全告訴了她。然後向她笑道:「我越想越不是路數,恐怕是上了人家的當。」

    袁小姐笑道,哼一聲,眼珠向他瞟著道:「假如現在我們還沒有拆夥,我和你出點主意,就不會讓你這樣辦。我用錢是松一點,但是我也不會白花人家的。不過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還可以幫你一點忙。索性告訴你,我今天起這個早,就是特意來找你的。」范寶華道:「我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哇,莫不是老李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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