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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范寶華道:「羅家大概預備了一頓午飯,我們是上午去,黃昏以前回到重慶來。」魏太太道:「那不行,家裡的事,一點沒有安排,這個時候,就要過江,那又得犧牲一天的整工夫。」范寶華笑道:「這是推諉之詞吧?以往你出來賭錢,還不是賭到半夜裡回家,那個時候,你怎麼不說是犧牲一整天的工夫呢?」魏太太向他望著,笑了一笑。
范寶華道:「你也沒得可說的了。那麼,我們馬上就過江去吧。」說著,掏出錢來,竟自會帳。他原來放在魏太太面前的那六疊鈔票,卻像沒有其事,竟自站起來向柱子上去取下帽子來,向頭上戴著。魏太太卻依然坐著不動,還是提起茶壺來,向杯子裡斟上一杯茶,笑著把肩膀顫動了幾下。
范寶華走著離開了座位幾步,就半偏了身子,兩手環抱在胸前,斜伸了一隻腳,對她看著。魏太太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好像是很不經意的樣子,把桌上放的那幾疊鈔票拿著,又很不經意地拿在手上。
范寶華笑道:「你收起來吧。這是第一批,我也希望你只要這第一批。萬一不夠,我還可以給你補充起來。」魏太太笑道:「你怎麼打壞我的彩頭,我要掛印封金了。」她借著這封金的一個名詞,立刻打開皮包來,把幾疊鈔票向裡面塞著,然後慢慢地走出座位來。
第十回樂不可支(5)
范寶華看到她走來了,就站著不動,讓她在前面走。等她走過去了,然後在後面緊緊地跟著。走出了館子大門口,魏太太站在路邊,兩頭望了一望。
范寶華道:「今天我們兩人合作,也許可以大獲勝利,而且今天在場的幾位戰將,我把他們的脾氣,也摸得很熟。趁著這兩天的運氣還不錯,我們來一回錦上添花,好不好?」魏太太抿了嘴微笑,對他看看。范寶華道:「的確的,今天這場賭,我們一定可以撈他一筆,別回家了,我給你僱車吧。」她又在街兩頭張望了一下,因道:「別僱車了,我先走,在南岸碼頭上等你。」
范寶華喜歡得肩膀扛起了兩下,眯住了雙眼向她笑問道:「你說這話是真的?」魏太太將嘴一撇,低聲道:「我現在不是讓你控制住了。我要撒謊,也不敢向你撒謊呀!」她雖是低著聲音的,可是她的語尾,非常的沉著,好像很有氣。說畢,她扭身就走了。
范寶華站著沒動,看了她的去路,確是走向船碼頭,這就自言自語的道:「我控制你?黃金控制你。有黃金,不怕你不跟我走,黃金黃金,我有黃金!」
第十一回極度興奮以後(1)
二十分鐘後,范寶華也追到了輪渡的躉船上。魏太太手捧一張報紙,正坐在休息的長凳上看著呢。范寶華因她不抬頭,就挨著她在長板凳上坐下。魏太太還是看著報的,頭並不動,只轉了烏眼珠向他瞟上一眼。不過雖是瞟上一眼,可是她的面孔上,卻推出一種不可遏止的笑意。范寶華低聲笑道:「我們過了江,再看情形,也許今天不回來。」魏太太對這個探問,並沒有加以考慮,放下報來,回答了他三個字:「那不成。」范寶華碰了她這個釘子,卻不敢多說,只是微笑。
這是上午九點多鐘,到了下午九點多鐘,他們依然是由這躉船,踏上碼頭。去時,彼此興奮的情形還帶了兩三分的羞澀。回來的時候,這羞澀的情形就沒有了,兩人覺得很熱,而且彼此也覺得很有錢,看到江岸邊停放著登碼頭的轎子,也不問價錢,各人找著一乘,就坐上去了。上了碼頭之後,魏太太的路線還有二三百級坡子要爬,她依然是在轎子裡。范先生已是人力車路,就下了轎子了。因站在馬路上叫道:「不要忘記,明天等你吃晚飯。」魏太太在轎子上答應著去了。
范寶華一頭高興地回家,吳嫂在樓下堂屋裡迎著笑道:「今天又是一整天,早上七點多鐘出去,晚上九點多回來。你還要買金子?」范寶華道:「除了買金子,難道我就沒有別的事嗎?」他一面說著,一面上樓,到了房間裡,橫著向床上一倒,嘆了一口氣道:「真累!」
吳嫂早是隨著跟進來了,在床沿下彎下腰去,在床底下摸出一雙拖鞋來,放在他腳下,然後給他解著鞋帶子,把那雙皮鞋給脫下來。將拖鞋套在他腳尖上,在他腿上輕輕拍了兩下,笑道:「伺候主人是我的事。主人發了財,就沒得我的事了。」范寶華笑道:「我替你說了,二兩金子,二兩金子!」吳嫂道:「我也不是一定是啥金子銀子,只要有點良心就要得咯。」范寶華道:「我良心怎麼樣了?」
吳嫂已站起來了,退後兩步,靠了桌子角站定,將衣袋裡帶了針線的一隻襪底子低頭fèng著。因道:「你看嗎?都是女人嗎。有的女人,你那樣子招待,有的女人,還要伺候你。」范寶華哈哈一笑地坐了起來,因道:「不必吃那飛醋,雖然現在我認識了一位田小姐,她是我的朋友,我們過往的時間是受著限制的。你是替我看守老營的人,到底還是在一處的時候多。」
吳嫂道:「朗個是田小姐,她不是魏太太嗎?」范寶華道:「還是叫她田小姐的好。」吳嫂把臉沉了下來道:「管她啥子小姐,我不招閒(如滬語阿拉勿關),我過兩天就要回去,你格外(另外也)請人吧。」范寶華笑道:「你要回去,你不要金子了嗎?」吳嫂嘴一撇道:「好稀奇!二兩金子嗎!哼!好稀奇。」說時,她還將頭點上了兩點,表示了那輕視的樣子。
這個動作,可讓范先生不大高興,便也沉下了臉色道:「你這是什麼話,你是我雇的傭人,無論什麼關係,傭人總是傭人,主人總是主人,你作傭人的,還能干涉到我作主人的交女朋友不成?你要回去,你就回去吧。我姓范的就是不受人家的挾制。我花這樣大的工價,你怕我雇不到老媽子。」吳嫂什麼話也不能說,立刻兩行眼淚,成對兒地串珠兒似的由臉腮上滾了下來。范寶華走到桌子邊,將手一拍桌子道:「你儘管走,你明天就和我走。豈有此理。」說著,踏了拖鞋下樓去了。
吳嫂依然呆站在桌子角邊。她低頭想著,又抬起頭來對這樓房四周全看了一看,她心裡隨了這眼光想著:這樣好的屋子,可以由一個女傭人隨便地處置。看了床後疊的七八口皮箱,心裡又想著,這些箱子,雖是主人的,可是鑰匙卻在自己身上,愛開哪個箱子,就開哪個箱子。這豈是平常一個老媽子所能得到的權利?至於待遇,那更不用說,吃是和主人一樣,甚至主人不在家,把預備給主人吃的先給吃了,而主人反是吃剩的。穿的衣服呢?重慶當老媽子,儘管多是年輕的,但也未必能穿綢著緞。最摩登的女僕裝束,是淺藍的陰丹士林大褂,與杏黃皮鞋。這樣的大褂,新舊有四件,而皮鞋也有兩雙。工薪呢,初來的時候,是幾十元一月,隨了物價增漲,已經將明碼漲到一萬,這在重慶根本還是駭人聽聞的事,而且主人也沒有限制過這個數目,隨時可以多拿。尤其是最近答應的給二兩金子,這種恩惠,又是哪裡可以找得到的呢?辭工不干,還是另外去找主人呢?還是回家呢?另找主人,決找不到這樣一位有家庭沒有太太的主人。回家?除了每天吃紅苕稀飯而外,還要陪伴著那位黃泥巴腿的丈夫,看慣了這些西裝革履的人物,再去和這路人物周旋,那滋味還是人能忍受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