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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倒是太太毫不把這事放在心上,笑嘻嘻地走近了床邊,向先生道:「我給你煮點兒麵條子吃嗎?還是炒碗雞蛋飯?」魏先生看到太太陪了笑容,就情不自禁地軟化了,因道:「我肚子裡簡直不覺得餓,你隨便弄點什麼我吃,都可以,要不然,省事一點,就到門口去買兩個干燒餅我來啃吧?」

    魏太太聽說,伸手替他撫摸了頭髮。俯著身子對他笑道:「你找本書看看,我好好地和你煮上一碗麵。先讓你吃個整飽,把心裡這份兒難受先給它洗刷洗刷。」一面說著,一面將手去清理他的頭上亂發。魏先生實在難得到太太這種殷勤與溫存。當時被太太撫摩著,好像到按摩室里受著電燙似的,周身非常地舒適。

    魏太太將她丈夫的頭髮撫摸了一會,見丈夫已把那張紙條的事忘記過去了,又伸手輕輕地拍了他的肩膀道:「一會兒工夫我就把面煮好了。」魏端本道:「我什麼都吃,只要是你煮的。」說著,站了起來,兩手連拍了幾下。

    魏太太看到這情形,什麼痕跡都沒有了,這就高高興興地向廚房裡做飯去。在半個小時內她把面煮了來了,一隻黑漆木托盤,托著兩個小碟子,一碟是皮蛋和肉鬆,一碟是叉燒肉和香腸,另外兩碗寬條子面,煮得清清楚楚的,在面堆上,鋪著兩撮鹹菜肉絲澆頭。便笑道:「這是為我賺了幾文髒錢,犒勞犒勞我嗎?」

    魏太太笑道:「又發牢騷了,我老實告訴你,我沒有這樣好的巧手。我這是在斜對面麵館叫了來的。我不願那夥計走進我們的臥室,我讓他送到廚房裡去,然後把家裡的黑漆托盤轉送到屋子裡來。趁熱吃吧。」說著,在衣袋裡掏出兩張方片白紙,把筷子擦抹乾淨了,然後兩手捧著架在面碗沿上。魏端本對於太太這番招待,雖感到異乎尋常,但是太太盛情,不能不知好歹,反而表示懷疑,因之一切不加考慮,就痛痛快快的先吃完一碗麵。

    第九回一夕殷勤(4)

    魏太太是空手坐在桌子橫頭,橫過手肘拐來,斜靠了桌子沿坐著,直望了丈夫吃東西。魏先生把那碗面吃完了,她立刻將那碗殘湯移開,而把這碗整面,立刻送到他面前去。魏先生笑道:「你何必這樣客氣,我一切忍受,不要惦記那張支票上的圖章了。明天早上起來聽行市吧,你那金鐲子要下蛋了。」他說著,向太太瞟上一眼。太太的面孔,在電燈下就飛出左右兩片紅暈。魏先生看到太太這樣子,那金鐲子是不能提起了。這也就隨著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魏太太帶著兩三分尷尬的情形,默然地坐在桌子橫頭,看到先生把面吃完,立刻拿了黑漆托盤來,把碗碟收了過去。隨著送洗臉水送熱茶,進出了無數次。魏先生心裡,本來想試探試探太太的口氣,可是怕自己囉里囉唆,又把太太得罪了。因笑道:「天天辦公回來,若都有這樣的享受,那真可以教人心滿意足了。」

    魏太太這時拿了一把長毛刷子,撣床單上的灰塵,彎了腰,一面刷灰,一面答道:「這在戰前,也太算不了什麼了吧?我想,只要我們好好地合作,戰後過今天晚上這份生活,那也太沒有問題吧?」說著,把疊的被展開來,牽扯得四平八穩,又把兩個枕頭在床的一端擺齊了,迴轉身來,向丈夫作了個媚笑,因道:「什麼心事也不用想,睡吧。明天早上起來看報,看黃金加價的喜訊吧。」魏端本也是這樣想著,管他今天作的事是黑是白,作了也是作了,明天黃金官價宣布出來,若是真變為三萬五一兩,那也就算中了個小小的頭彩了。想到這裡,心平氣和自也安然去睡覺。

    不過魏先生究竟是有心事的人,一覺醒來,見太太黑髮蓬鬆,滿枕都披散烏雲,蘋果臉兒緊偎在枕頭窩裡,緊閉了雙眼,鼻子裡呼嚕呼嚕地發出了鼻呼聲,那她是身體睏乏,睡得很甜呢。魏先生睜眼向吊樓的窗戶上看了看,見窗紙完全變成了白色,重慶清晨的窗戶有這樣的白色,乃是時間已十分不早了。他一個翻身爬了起來,匆匆地披了一件灰布長衫,趕快開門就向外走。

    這時,冷酒店裡還沒有上座,店老闆正兩手捧了一張土紙的日報,坐在板凳上看,立刻放下報望了他道:「黃金官價漲到三萬五了。魏先生,你買了金子沒得?說是要漲價,硬是漲價喀。咧個老子,昨日子要是買到十兩黃金儲蓄的話,困了一覺,今天就賺到十五六萬,這路生意不做,還做哪路生意?」魏端本睡眼矇矓地站在老闆面前。老闆就將報紙遞到他手上,笑道:「硬是漲到三萬五一兩。你看報嗎?」

    魏端本也沒有說什麼,雙手將報紙接過,捧著展開一看,果然,第二版新聞裡面,就有出號字作的題目,大書「黃金三萬五千元一兩,購買期貨與黃金儲蓄,即照新定價格辦理。官方宣布此事時,雖業已深夜,但外間早日已有風聞,尤其昨日傳言甚熾,故黃金黑市,即開始波動,預料今日更有劇烈之上升」。魏端本把這條簡短的新聞,反覆地看了幾遍,臉上泛出了笑容,搖搖頭自言自語的道:「真是朝里無人莫作官,怎麼他們所猜的,就和官方宣布的絲毫不差呢?老闆,你這張報,借給我送把太太去看看。」說著,正待轉身要走,陶伯笙卻在屋檐下叫了聲魏先生。

    抬頭看時,陶先生已是西服穿得整齊,將他那個隨身法寶大皮包夾在肋下。魏端本點個頭道:「這樣早就出門?」他站在屋檐下笑道:「吃早點去。今天有人發了財,要他大大請客了。你猜是誰?就是那賣一批五金材料的范先生。他把賣得的八百萬元,滾了兩滾,定了七百兩黃金儲蓄,你看,這賺的錢還得了哇!越是有錢的人,生意越好作呵。」魏端本笑著點點頭道:「這麼一來,我太太也發了個小財哩!」陶伯笙聽說,倒為之愕然,站在冷酒店屋檐下呆了一呆。

    第十回樂不可支(1)

    陶伯笙也是一位在社會上來往鑽動的人,尤其是這七年抗戰的時候,社會上的人心,變得完全自私。只要是便於自私的,可以六親不認。他夾著一個大皮包,終日在這種自私自利的人群里跑,什麼人物行動,他看不出來?魏太太這兩天在范家穿房入戶,已不是一位賭友所應有的態度。再看看范寶華的言行舉止,也就很不尋常,在這兩方面一對照,這就大可明了了。這時聽到魏端本說太太發了一個小財,覺得這語病就大了。照說,聽了這話,應當反問人家一句,而且人家特意把話提了出來,也有引人反問的意味。不反問,也顯著有意裝聾賣啞了。他腦筋里接連的轉了幾個念頭,他已很明白當如何答覆這個問題,這就笑道:「今天早上的日報,一定是很好的銷路,誰不願意聽到黃金漲價的消息呀。」

    魏端本笑道:「那也不見得吧?沒有買金子的人,他要知道這漲價的消息幹什麼?老實說,我看到這消息,心裡就十分的不痛快。眼睜睜地看到人家平地發財,我絲毫撈不著,有點不服氣。尤其是這抗戰期間,我們當公務員的,千辛萬苦,為國家撐著大後方這個政治機構,雖沒有到前方去衝鋒陷陣,可是躲在防空洞裡,還不免抱著公事皮包,也算盡其力之所能為了。商人……」他一口氣地說下來,說到商人這兩個字,覺得這問題已轉到了陶伯笙本人身上,大清早的怎好對人嘲罵?立刻轉了話鋒笑道:「其實這也是不可理解的事,我既討厭黃金漲價的消息,為什麼我還巴巴的爬起來就拿報看呢?這就叫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聊以快意了。老兄衣冠整齊,似乎已經早起來了,也是過屠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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