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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第九回一夕殷勤(2)

    魏太太聽到這裡,心裡放下了一塊石頭,完全了解,丈夫坐立不安,完全說的是自己的事,因揚起雙眉笑道:「那麼,你們科長,要你蓋章了。你這個老實人,當然是遵命辦理了。」魏端本道:「他不先加說明,糊裡糊塗的拿出支票來叫我蓋章,也許我真的遵命辦理了。不過他這樣說了,我倒不能不反問他一聲。我就說:『這樣多的數目,拿出去買什麼東西呢?給上峰上過簽呈呢?』他笑說:『若上籤呈,我還找你幹什麼?』司長和銀行界很有點拉攏,銀行方面,答應特別通融,四點鐘以後,也給我們把支票換成銀行的本票,然後將本票入帳,給我們定一百三十兩黃金。兩三天後,黃金定單就可以到手,到了手之後,我們拿去賣,三萬五千元一兩,不賺一文,將原單子讓給人,你怕沒有人要?』我聽他這樣說,那就完全明白了。我笑說:『原來是司長科長有意提拔我,那我為什麼不贊成?圖章我這裡現成。』說著,在懷裡掏出圖章來,手託了給他看。科長笑說:『魏科員倒是痛快,我們得了錢,一定是三一三十一,大家分用。』他這樣說著,順手一掏,就把那圖章拿過去了。到了這時,我只有瞪眼望了人家,還能把那圖章搶了過來嗎?科長拿了圖章向我笑著點了個頭,開著招待室的門走了。我在招待室里呆站了一會,也就只好回到辦公室里去,直到下班的時候,科長才把圖章交還給我。在辦公室里,我也不便向科長再說什麼,只好接過圖章微微一笑。自然在我那笑的時候,我的臉色並不十分安定。科長也許很明白了我的意思,走出機關的時候,和我同在街上走著,他就悄悄的向我說:『那一百三十兩黃金的本錢,挪的是公家的款子,在一星期之內,應當歸還公家。剩餘的錢,司長大概分三分之二,人家不是負著很大的責任嗎?還有三分之一,我們兩個人對分了吧。照責任說,我是負擔重得多,你願意多分我一點更好,那是情義。你若要平分,我也無所不可。我不過還有一句話,還得對你交代明白,這事情是我們合夥作了,你在司長當面可別提起。有什麼事,我們私下談得了。』」

    魏太太道:「這樣的說,那他們是個騙局啊!你怎樣地對他說?」魏端本坐不住了,又站了起來,兩手插在褲子袋裡,還是繞了屋子中間的桌子走路,搖了兩搖頭道:「這就是我不能滿意的一點了。一百三十兩金子,可能賺二百來萬,司長分一百二十萬,我和科長分八十萬,科長還要我少分一點,連四十萬都分不到。作弊是大家合夥的,錢可要我分的最少。我越想越氣,打算把這事,給揭發了,可是揭發不得。揭發之後,我首先得丟紗帽。以後哪個機關還敢用我這和上司搗蛋的職員?我和司長科長為難不是和自己的飯碗為難嗎?」

    魏太太笑道:「你真是活寶。你自己蓋了章,自己答應同人合夥買金子,自己點了頭願意少分肥,為什麼到了家裡來這樣後悔?就是後悔,也不算晚,明天你可以向司長提出抗議。」魏端本道:「那豈不是自己砸碎自己的飯碗嗎?」

    魏太太將頭一偏道:「你這叫作廢話!你怕事就乾脆別說,還繞了這桌子轉圈子幹什麼?」魏端本笑道:「這一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大概有兩點是我心裡有些擱放不下。第一,我只知道他們拿了支票到銀行去作黃金儲蓄,卻不知道他們弄的是些什麼花樣?第二,作這麼一筆大買賣,我只分那麼一點錢,我有點不服氣。這正像那青年女子,讓拆白黨騙了,太得不償失了。」

    魏太太皺了眉道:「你怎麼老說這個比喻?」魏端本手扶了太太的肩膀,向她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強的女人。不過你之好強,有些過分。自己作個正經女人,尊重自己的人格,那也就行了,還要替社會上一切的女人好強。天下的年輕女人全都像你這樣好強,那末,作丈夫的人,就太可放心了。」

    魏太太突然地站了起來,本來有意閃開了他。可是她起身離開半步之後,復又走著靠近來,然後握了他的手笑道:「你好好的這樣恭維我一頓幹什麼?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你儘管說,我一定盡力而為。」魏端本原是讓她握著一隻手的,看到太太表示著這樣親切,就以另一隻手,反握了她的手,輕輕地搖撼了兩下,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並沒有什麼事需要你幫忙的,不過我今天為了所作的事,得不償失,心裡非常的懊悔,這種事,除了回來對你商量,又沒有其他的人可以說。其實,事情已經作了,縱使懊悔於事也無補。」

    第九回一夕殷勤(3)

    魏太太聽他的話音,依然是顛三倒四。笑道:「不要說了,我看你是餓瘋了,直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吃飯,我去和你做晚飯吃吧。」說著,又搖撼他的手幾下,然後輕身到廚房裡去了。魏端本單獨地坐在屋子裡,圍了桌子,又繞了兩個圈子,然後向床上一倒,將兩隻腳垂在床沿下,來回的搖撼著,兩隻手向後環抱著,枕了自己的頭。他眼望了樓板,只管出神,迴轉眼珠來,他看到了一疊被上,放著太太的手皮包,順手將皮包掏來打開,只一顛動,那隻金鐲子就滾了出來。他拿著鐲子在手上顛動了幾下,覺得那分量是夠重的。看看鐲子裡面,印鑄有製造銀樓的招牌。花紋字跡的fèng里,沒有一點灰痕,當然是新制的。他想著,太太贏了錢,趕快就去買只金鐲子,這辦法是對的,只是她在什麼地方,贏得了這一筆巨款呢?而況皮包里還很有幾疊現鈔。

    他想到了現鈔,就伸手到皮包里去,掏出鈔票來再看驗一次。在鈔票堆里,夾有一張字條,是鋼筆寫的,上寫:「我已按時而來,久候不至,所許之物,何時交我?想你不能失信吧?知留白。即日下午五時。」這字條沒有上下款,但筆跡認得出來,這是太太寫的字,而且那紙條,是很好的藍格白報紙上裁下來的,正是自己那日記本子上的。太太寫這字條給什麼人?人家許給她什麼東西呢?寫了這個字條,又為什麼還放在手皮包里,沒有給人呢?

    魏先生把這張字條翻來覆去地看了若干遍,心裡也正是翻來覆去地猜這些事的緣由。他想著,也許手皮包里,還其他線索可尋,再將皮包拿過來,重新檢查一遍。躺著還覺費事,坐了起來,將皮包抱在懷裡,又把零碎東西一樣樣的看過,甚至粉撲幾包子,胭脂膏幾盒子,都打開來看看;但是這些東西,完全平常,並沒什麼痕跡。里一轉念,無故地檢驗太太的皮包,太太發作了,其罪非小,趕快把這些東西都收回到皮包里去。

    正就在這時,魏太太走進屋子來向他笑嘻嘻地道:「你吃點什麼呢?」她說話時,眼睛向床上瞟了來,見那床單上放著一張字條,立刻喲了一聲,把那字條搶在手上。魏端本看了他太太,還不曾說什麼。魏太太把抽屜里的火柴,取出來擦了一根,立刻把字條燒了,帶了笑道:「不相干,這是和朋友開玩笑的。」魏端本原想伺候太太,這字條是怎麼回事,現在字條燒成了紙灰,死無對證,也就無須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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