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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范寶華走進大門,在院子裡就叫道:「對不起,對不起,讓你等久了。」隨著話走進屋子來,卻看到魏太太手臂上搭著短大衣,手裡提著皮包,逕自向外走。范寶華笑道:「怎麼著,你又要走嗎?」魏太太靠了屋子門站定,懸起一隻腳來,顫動了幾下微笑道:「我知道你這幾天很忙,為財忙。我犯不上和你聊天耽誤你的正經事。」
范寶華笑道:「無論有什麼重大的事,也不會比請你吃飯的事更重要。請坐請坐!」說著,橫伸了兩手,攔著她的去路,一面不住地點頭,把她向客堂里讓。她站在堂屋門口,緩緩地轉著身,緩緩移動了腳,走到堂屋裡去。先且不坐下,把大衣放在沙發椅子背上搭著。手握了皮包,將皮包一隻角,按住堂屋中心的圓桌子,將身子輕輕閃動了一下,笑道:「你有什麼話,對我說就是了嗎!范老闆,人心不都是一樣,你想發大財,我們就想發小財,趁著黃金加價的牌子還沒有掛出來,今天晚上我去想點辦法。」
范寶華點了兩點頭道:「這是當然。但不知你打算弄多少兩?」魏太太將嘴一撇,微笑道:「范大老闆,你也是明知故問吧?像我們這窮人,能買多少,也不過一兩二兩罷了。」范寶華笑道:「你要多的數目,我不敢吹什麼牛。若是僅僅只要一兩二兩的,我現在就給你預備得有。東西現放在樓上,你到樓上來拿吧。」魏太太依然站在那桌子邊,向他瞅了一眼道:「你又騙我,你那個扁紙包兒,不是揣在懷裡嗎?」
范寶華笑道:「上午我在懷裡掏出來給你看看的,那才是騙你的呢,上樓來吧。」說著,順手一掏,把她的皮包搶在手上,再把搭在沙發靠上的短衣,也提了過來,便向她作了個鬼臉,舌頭一伸,眼睛一睒。然後扭轉身向樓梯口奔了去。魏太太叫道:「喂!開什麼玩笑,把我的大衣皮包拿來。」一面說著,也一面追了上去。
那吳嫂在堂屋後面廚房裡作菜,聽到樓梯板咚咚的響著,手提了鍋鏟子追了出來。望了樓口,嘴也一撇,冷笑著自言自語的道:「該歪喲!青天白日,就是這樣扮燈(猶言搗亂也)。啥樣子嗎!」站著呆了四五分鐘,也就只好回到廚房裡去。
一小時後,吳嫂的飯菜都已做好,陸續的把碗碟筷子送到堂屋裡圓桌上,但是主人招待著客,還在樓上不曾下來。吳嫂便站在樓梯腳下,昂著頭大聲叫道:「先生,飯好了,消夜(重慶三餐,分為過早,吃上午,消夜)。」范寶華在樓上答應著一個好字,卻沒有說是否下來。
吳嫂還有學的一碗下江菜,蘿蔔絲煮鯽魚,還不曾作得,依然回到廚房裡去工作。這碗鯽魚湯作好了,二次送到堂屋裡來,卻是空空的,主客都沒有列席,又大聲叫道:「先生消夜吧,菜都冷了。」這才聽到范寶華帶了笑聲走下來。魏太太隨在後面,走到堂屋裡,左手拿了皮包夾著短大衣,右手理著鬢髮,向桌上看看,又向吳嫂看看,笑道:「做上許多菜!多謝多謝!」吳嫂站在旁邊,冷冷地勉強一笑,並未回話。
范寶華拖著椅子,請女賓上首坐著,自己旁坐相陪。吳嫂道:「先生,我到廚房裡去燒開水吧?」范寶華點頭說聲要得。吳嫂果然在廚房裡守著開水,直等他們吃過了飯方才出來。
這時,魏太太坐在堂屋靠牆的藤椅上,手上拿著粉紅色的綢手絹,正在擦她的嘴唇,范寶華道:「吳嫂,你給魏太太打個手巾把子來。」吳嫂道:「屋裡沒得堂客用的手巾,是不是拿先生的手巾?」魏太太把那條粉紅手絹向打開的皮包里一塞,站起來笑道:「不必客氣了。過天再來打攪,那時候,你再和我預備好手巾吧。」她說著話,左手在右手無名指上,脫下一枚金戒指,向吳嫂笑道:「我和你們范先生合夥買金子,賺了一點錢。不成意思,你拿去戴著玩吧。」吳嫂喲了一聲,笑著身子一抖戰,望了她道:「那朗個要得?魏太太戴在手上的東西,朗個可以把我?」
第八回如願以償(4)
魏太太把左手五指伸出來,露出無名指和中指上,各帶了一枚金戒指。笑道:「我昨天上午買了幾枚戒指,到今天下午,已經賺多了。你收著吧,小意思。」說著,近前一步,把這枚金戒指塞在吳嫂手上。吳嫂料著這位大賓是會有些賞賜的,卻沒有想到她會送這種最時髦最可人心的禮品。人家既是塞到手心裡來了,那也只好捏著,這就向她笑道:「你自己留著戴吧。這樣貴重的物品,怎樣好送人?」魏太太知道金戒指已在她手心裡了,連她的手一把捏住,笑道:「不要客氣,小意思,小意思,我要走了。」說著,一扭身就走開了。
范寶華跟在後面,口裡連說多謝,一直送到大門外弄堂里來。他看到身邊無人,就笑道:「明天我請你吃晚飯,好嗎?六點多鐘,我在家裡等你。」魏太太瞅了他一眼,笑道:「我不來,又是請我吃晚飯。」范寶華笑道:「那麼,改為吃午飯吧。」魏太太笑道:「請我吃午飯?哼!」說時,對范寶華站著呆看了兩三分鐘,然後一扭身子道:「再說吧。」她嗤的一聲笑著,就開快了步子走了。范寶華在後面卻是哈哈大笑。
魏太太也不管他笑什麼,在街頭上叫了輛人力車子,就坐著回家去。老遠的,就看到丈夫魏端本站在冷酒店屋檐下,向街兩頭張望著。她臉上一陣發熱,立刻跳下車來,向丈夫面前奔了去。魏先生在燈光下看到了她,皺了眉頭道:「你到哪裡去了,我正等著你吃飯呢。」
魏太太道:「我到百貨公司去轉了兩個圈子,打算買點東西,可是價錢不大合適,我全沒有買成。」正說到這裡,那個拉車子來的人力車夫,追到後面來叫道:「小姐,朗個的?把車錢交把我們嗎!」魏太太笑道:「啊!我急於回家看我的孩子,下車忘了給車錢了。給你給你。」說著,就打開皮包來,取了一張五百元的鈔票塞到他手上。
車夫拿了那張鈔票,抖上兩抖,因道:「至少也要你一千元,朗個把五百?」魏端本道:「不是由百貨公司來嗎?這有多少路,為什麼要這樣多的錢?」車夫道:「朗個是百貨公司,我是由上海里拉來的?」魏端本道:「上海里?那是闊商人的住宅區。」他說著這話,由車夫臉上,看到自己太太臉上來。
魏太太只當是不曾聽到,發著車夫的脾氣道:「亂扯些什麼?拿去拿去!」說著,將皮包順手塞到魏先生手上,左手提著短大衣,右手在大衣袋裡摸索了一陣,摸出五張百元鈔票,交給了車夫。魏先生接過太太的皮包。覺得裡面沉甸甸的,有點異乎平常,便將那微張了嘴的皮包打開,見裡面黃澄澄的有一隻帶鏈子的鐲子。不由得嚇了一聲道:「這玩藝由哪兒來的?」她紅了臉道:「你說的是那隻黃的?」魏端本道:「可不就是那隻黃的。」魏太太道:「到家裡再說吧。」她說時,頗想伸手把皮包取了回去。可是想到這皮包里並沒有什麼秘密,望了一眼,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