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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陶太太道:「十分利?那也不過九千塊錢,夠你賭十分鐘的?」陶伯笙笑道:「不是那話。我是個窮命,假如那些現款在手上,很可能的我又得去賭上一場,而且八成准輸,送到銀行里去存上,我就死心了。」

    陶太太笑道:「你這倒是實話,要不然,我這錢拿去買點金首飾,我就不拿給你了。」陶伯笙雖是穿了西裝,卻還抱了拳頭,和她拱拱手。笑道:「感謝之至。」說著,把床頭邊那隻隨身法寶的皮包拿了過來,放在桌上,打開將裡面的信紙信封名片,以及幾份公司的發起章程,拿出來清理了一番。

    陶太太在裡面屋子裡,把鈔票拿出來,放在桌上,笑道:「那皮包跟著你姓陶的也是倒霉,只裝些信紙信封和字紙。」陶伯笙將鈔票送到皮包里,將皮包拍了兩下,笑道:「現在讓它吃飽半小時吧。」

    陶太太道:「論起你的學問知識,和社會上這份人緣,不見得你不如范寶華,何以他那樣發財,你不過是和他跑跑腿?」陶伯笙已是把皮包夾在肋下,預備要走了,這就站著嘆口氣道:「慚愧慚愧!」說畢,扛了兩下肩膀帶了三分的牢騷,向街上走去。

    他是向來不坐車子的,順著馬路旁邊的人行道便走,心裡也就在想著,好容易把握了三十萬元現鈔,巴巴地送到銀行里去存比期。這在人家范大老闆,也就是幾天的拆息。他實在是有錢,論本領,真不如我,就是這次買金子,賣五金,不都是我和他出一大半力氣嗎?下次他要我和他跑腿,我就不必客氣了。

    正是這樣地想著,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回頭看時,乃是另一和范寶華跑腿的李步祥。他提著一隻大白布包袱,斜抬起半邊肩膀走路,他沒有戴帽,額角上兀自冒著汗珠子,他在舊青呢中山服口袋裡,掏出了大塊手絹,另一隻手只在額角上擦汗。

    陶伯笙道:「老李,你提一大包什麼東西,到哪裡去?」李步祥站在路邊上,將包袱放在人家店鋪屋檐下,繼續地擦著汗道:「人無利益,誰肯早起?這是些百貨,有襯衫,有跳舞襪子,有手絹,也有化妝品,去趕場。」

    陶伯笙對那大包袱看看,又對他全部油汗的胖臉上看看。搖搖頭道:「你也太打算盤了。帶這麼些個東西,你也不叫乘車子?」李步祥道:「我一走十八家,怎麼叫車子呢?」伯笙道:「你不是到百貨市場上去出賣嗎?怎麼會是一走十八家呢?」李步祥笑道:「若不是這樣,怎麼叫是跑腿的呢?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麼貨。這是幾位朋友,大家湊起來的一包東西。現在算是湊足了,趕到市場。恐怕時間又晚了。那也不管他,賣不了還有明天。老兄,你路上有買百貨的沒有?我照市價打個八折批發。我今天等一批現款用。」

    第五回兩個跑腿的(4)

    陶伯笙笑道:「你說話前後太矛盾了。你不是說今日賣不了還有明天嗎?」李步祥笑道:「能賣掉它,我就趁此弄點花樣,固然是好。賣不掉它,我瞪眼望著機會失掉就是了。我還能為了這事自殺不成?」陶伯笙道:「弄點花樣?什麼花樣?」李步祥左右前後各看了一看,將陶伯笙的袖子拉了一拉,把他拉近了半步,隨著將腦袋伸了過去,臉上腮肉,笑著一顫動,對他低聲道:「我得了一個秘密消息,不是明天,就是後天,黃金官價就要提高為四萬一兩。趁早弄一點現錢,不用說作黃金儲蓄,就是買幾兩現貨在手上,不小小地賺他個對本對利嗎?」

    陶伯笙道:「你是說黃金黑市價,也會漲過一倍?」李步祥道:「不管怎樣,比現在的市價總要貴多了。」陶伯笙笑道:「你是哪裡聽來的馬路消息?多少闊人都在捉摸這個消息捉摸不到。你一個百貨跑腿的人,會事先知道了嗎?」李步祥依然是將灰色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喘了一口氣,然後笑道:「這話也難說。」

    陶伯笙道:「怪不得你跑得這樣滿頭大汗了。你是打算搶購金子的。發財吧,朋友。」說著他伸手拍了兩拍他的肩膀。李步祥被陶先生奚落了幾句,想把自己得來消息的來源告訴他,同時,又想到說話的人不大高明,躊躇了一會,微笑了一笑,提起包袱來道:「信不信由你,再會吧。」說著,提起包袱就跑了。

    陶伯笙看著他那匆忙的樣子,雖不見得有什麼可信之處,但這位李老闆,也是生意眼,若一點消息沒有,他何必跑得這樣起勁?陶先生為了這點影響,心裡也有些動盪,便就順了大街走著,當經過銀樓的時候,就向門裡張望,果然,每家銀樓的生意,都有點異乎平常,櫃檯外面,全是顧客成排站著。看看牌子上寫的金價,是五萬八千元,他禁不住嚇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簡直要衝破六萬大關了。」他走到第四家銀樓的時候,見范寶華拿著一個扁紙包兒,向西服懷裡揣著,這就笑道:「怎麼樣,你也打鐵趁熱,來買點首飾?」

    陶伯笙搖搖頭道:「我不夠那資格。老兄倒是細大不捐,整千兩地儲蓄,這又另外買小件首飾。」說著話,兩人走上了馬路。范寶華握住他一隻手笑道:「我們老夥計,你要買首飾就進去買吧,瞞著我幹什麼。」

    陶伯笙笑道:「我叫多管閒事,並非打首飾。」說著,低了聲音道:「老李告訴我一個消息,說是明後天黃金官價就要提高。勸我搶買點現金,他那馬路消息,我不大相信。我走過銀樓,都進去看看。果然,今天銀樓的生意,比平常好得多。」范寶華笑道:「那真是叫多管閒事。你看著人家金鐲子金表鏈向懷裡揣,你覺得這是你眼睛一種受用嗎?」

    陶伯笙道:「那麼,范先生到這裡來,決不是解眼饞。」范寶華眉毛揚著,笑道:「買一隻鐲子送女朋友。老陶,你看,這個日子送金鐲子給女人,是不是打進她的心坎里去了?我要回家等女朋友去了,你可別追了來。」

    陶伯笙道:「昨晚上,你不就是叮囑了一遍嗎?我現在到萬利銀行去,老兄可不可以陪著我去一趟,我想做一點比期。」范寶華道:「你去吧,准可做到十分息。這幾天他們正在抓頭寸。」說畢,他一扭身就走了。

    陶伯笙站著出了一會神,自言自語地道:「這傢伙神里神經,什麼事情?」說畢,自向萬利銀行來。這已快到十一點鐘了。銀行的營業柜上,正在交易熱鬧的時候。陶伯笙看行員正忙著,恐怕不能從容商量利息。就把預備著的范寶華名片取了出來,找著銀行里傳達,把名片交給他道:「我姓陶,是范先生叫我來向何經理接洽事情的。」傳達拿了名片去了,他在櫃檯外站著,心想何經理未必肯見。那傳達出來,向他連連招著手道:「何經理請進去,正等著你呢。」

    陶伯笙心裡想:這是個奇蹟,他會等著我?於是夾了皮包,抖一抖西服領襟,走進會客室去,還不曾坐下,何經理就出來了。首先問道:「范先生自己怎麼不來呢?」陶伯笙這才遞過自己的名片去,何經理對於這名片,並沒有注意,只看了一眼,就再問一句道:「范先生自己怎麼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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