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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想了一陣,自己復又走到隔壁屋子裡去。這時魏端本還繼續地在桌子上寫信,魏太太悄悄地走到桌子邊站住,見魏先生始終在寫信,也不去驚動他。約莫是四五分鐘,她才帶了笑容,從從容容地低聲問道:「端本,你要吃點什麼東西嗎?」他道:「你去休息吧,我不想吃什麼。」魏太太將買的那包滷菜打開放在桌子角上。

    第四回心 病(3)

    魏端本聳著鼻子嗅了兩下,抬起眼皮,看到了這包滷菜,微笑道:「買了這樣多的好菜?」魏太太笑道:「我想著,你這次給那姓范的拉成生意,得了二十萬的佣金,雖然為數不多,究竟是一筆意外的財喜。你應該享受享受。」魏端本聽了她的話,又看滷菜,不覺食慾大動,這就將兩個指頭,鉗了一塊叉燒肉,送到嘴裡去咀嚼著,點了兩點頭。魏太太笑道:「不錯嗎?我們根本就住在冷酒店後面,喝酒是非常方便,我去打四兩酒吧。」魏先生還要攔著,夫人可是轉身出去了。

    過了一會,她左手端了一茶杯白酒,右手拿了一雙筷子,同放到桌子上。恰好是魏先生的信已寫完了,便接過筷子夾了一點滷菜吃,笑道:「為什麼只拿一雙筷子來?」魏太太道:「我不餓,你喝吧。我陪著你吧。」說著搬了個方凳子在橫頭坐下。

    魏端本喝著酒吃菜,向太太笑道:「我在這裡又吃又喝,你坐在旁邊干瞧著,這不大平等吧?」魏太太笑道:「這有什麼平等不平等,又不是你不許我吃,關自己不肯吃。再說,你天天去辦公,我可出去賭錢,這又是什麼待遇呢?」

    魏端本手扶了酒杯子,偏了臉向太太望著,見她右手拐撐在桌沿上,手掌向上,托住了自己的臉腮,而臉腮上卻是紅紅的,尤其是那兩隻眼睛的上眼皮,滯澀得失去正常的態度,只管要向下垂下來。便笑問道:「怎麼著,我剛喝酒,你那方面就醉了嗎,你為什麼臉腮上這樣的紅?你看,連耳朵根子都紅了。」說著,放下筷子,將手摸了摸她的臉腮。果然,臉腮熱熱的像發燒似的。

    魏太太皺了兩皺眉頭道:「我恐怕是受了感冒了,身上只管發麻冷。」魏先生道:「那麼,你就去睡覺吧。」她依然將手託了臉腮,望了丈夫道:「你還在工作呢,我就去睡覺,似乎不大妥吧。」魏先生笑道:「你一和我客氣起來,就太客氣了。」她笑道:「我只要不賭錢,心裡未嘗不是清清楚楚的,從今以後我決計戒賭了。我們夫妻感情是很好的,總是因為我困在賭場上,沒有工夫管理家務,以致你不滿意,為了賭博喪失家庭樂趣,那太不合算。」

    魏端本不覺放下杯筷,肅然起敬地站起來。因望了她笑道:「佩芝,你有了這樣感想,那太好了,那是我終身的幸福。」說著兩手一拍。說完了,還是對她臉上注視著,一方面沉吟著道:「佩芝,你怎麼突然變好了,新受了什麼刺激嗎?」魏太太這才抬起頭來,連連的搖著道:「沒有沒有,我是看到你辛苦過分,未免受著感動。」魏端本道:「這自然也很可能。不過我工作辛苦,也不是自今日開始呀。」魏太太沉著臉道:「那就太難了。我和你表示同情,你倒又疑心起來了。」

    魏端本拱拱拳頭道:「不,不,我因對於你這一說,有些喜出望外。你去休息吧。」說著,便伸著兩手來攙扶她。她也順著這勢子站起來,反過左手臂,勾住了丈夫的頸脖子。將頭向後仰著,靠在丈夫肩上,斜了眼望著他道:「你還工作到什麼時候才休息呢?」他拍著太太的肩膀道:「你安靜著去休息吧。喝完了這點兒酒,我就來陪你。」魏太太將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撞了兩下,笑道:「可別喝醉了。」說畢,離開丈夫,立刻走回臥室去。

    她雖是沒有看到自己的臉色,也覺得是一定很紅的,把屜桌上的鏡子支起來,對著鏡子照照,果然是像吃醉了酒似的。鏡子裡這位少婦,長圓的臉,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皮膚是細嫩而緊張,不帶絲毫皺紋。在那清秀的眉峰上,似乎帶著三分書卷氣。假如不是抗戰,她就進大學了。以這樣的青春少婦,會幹那不可告人的醜事,這真是讓人所猜不到的事情。

    魏太太這樣想時,鏡子裡那個少婦,就像偵探似的,狠命地盯人一眼。她不敢看鏡子了,縮回身子來,坐在床沿上。手摸著臉,不住地出神。這心房雖是不跳蕩了,卻像兩三餐沒有吃飯,空虛得非凡。腦筋同時受著影響,仿佛這條身子搖撼著要倒,讓人支持不住。這也就來不及脫衣裳了,向床上一倒,扯著整疊好了的棉被,就向身上蓋著。

    第四回心 病(4)

    她睡是睡下去了,眼睛並不曾閉住。仰面望著床頂上的天花板,覺得石灰糊刷的平面東西,竟會幻變出來許多花紋。有些像畫的山水,有些像動物,有些簡直像個半身人影。看到了這些影子,便聯想到一小時前在范寶華寫字間裡的事。偷錢時間的那一分下流,讓人家捉到了那一分惶恐,屈服時間的那一分難堪……她不敢向下想了,閉著眼睛翻了一個身。耳邊聽到皮鞋腳步響,知道是魏端本走進屋子來了。更睡得絲毫不動,只是將眼睛緊閉著。

    魏端本的腳步,響到了床面前,卻聽到他低聲道:「我這位太太,真是病了。她並不是一個糊塗人,只要讓她有個考慮的時間,她是什麼都明白的。」在說話的時間,魏太太覺得棉被已經牽扯了一番,兩隻腳露在被子外的,現在也蓋上了。但魏先生的腳步並沒有離開的聲音,分明是他站在床面前看著出神。

    約莫有三四分鐘,她的手被丈夫牽起來,隨後,手背上被魏端本牽著,嘴唇在上面親了一下。然後他低聲笑道:「睡得這樣香,大概是身體不大好。她是天真爛漫的人,藏不住心事,不是真病了,她也不會睡倒。」在讚嘆一番之下,然後走了。

    魏太太雖是閉了眼躺著,這些話可是句句聽得清楚。心房隨著每句話一陣跳蕩,自己也就想著,我不是糊塗人?我天真爛漫,藏不住心事?哎呀!這真是天曉得!反過來說,自己才是既藏有心事,而又極糊塗的人。她越是這樣想,越是不敢睡著,翻一翻身,她是和衣睡的又蓋上了一床被子,真覺得周身發熱。自己正也打算起來脫衣,把被子掀起一角,正待起身,卻聽得隔壁的陶太太笑道:「怎麼屋子裡靜靜的,我看到魏太太回來的呀。」魏太太便答道:「我在家啦。請進來吧。」

    陶太太手指fèng夾了一支紙菸,慢慢走進屋子來。因問道:「怎麼著?魏太太睡了,那我打攪你了。」魏太太將被子揭開,笑道:「你看,我還沒有脫衣服呢,我雖然是個出名的隨便太太,可也不能隨便到這步田地。我不大舒服,我就先躺下了。」

    陶太太坐在床沿上,因道:「那麼你就照常躺下吧。我來沒有事,找你來擺擺龍門陣。」說著將手指fèng里夾的紙菸,送到嘴唇里吸上了一口,只看她手扶了紙菸,深怕紙菸落下來,就是初學吸菸的樣子,魏太太便笑道:「你怎麼學起吸菸來了?」她道:「家裡來了財神爺,他帶有好煙,叫什麼三五牌,每人敬一支,我也得了一支嘗嘗。」魏太太道:「什麼財神爺?是金子商人?還是美鈔商人?」陶太太道:「不就是作金子的商人嗎?這人你也很熟,就是范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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