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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朱四奶奶一一地介紹著,其中有三位小姐,四位太太,看她們的情形,都也是大家眷屬,魏端本原來所顧慮到的那些問題,完全是神經過敏。魏太太這也就放下那顆不安的心,和太太小姐們在一處談話。
朱四奶奶待客,不但是殷勤,而且是周到。剛坐下,就問是要喝咖啡,或是可可?客人點定了,將飲料送上來,又是一道下茶的巧克力糖。喝完了這道飲料,四奶奶就問是打撲克呢?還是打麻將呢?女賓都說人多,還是唆哈好,於是主人將客人引進另一間屋子裡。這屋子裡設著一張鋪好了花桌毯的圓桌,而且圍了桌子的,全是彈簧椅子。
在重慶打牌,實在也是很少遇到這種場合的。魏太太看了看這排場,根本也就不必謙遜,隨同著女客們一同坐下。朱四奶奶本人,卻不加入,只是督率著傭人,進出地招待。魏太太雖是聽了范寶華的話,這是個贏錢的機會,可是竟不敢大意,上場還是抱了個穩紮穩打的戰術,並不下大注。在半小時之後,也就把這些女賭友的情形看出來了。除了兩位年長些的太太,比較精明一點,其餘全是胡來。就是穩紮穩打,也贏了四五萬元。自己皮包里,本就有二十萬元。在她自己的賭博史上,這是賭本充足的一次。兵精糧足,大可放手做去,因此一轉念之下,作風就變了。
小小地贏了兩三次,便值朱公館開飯,停了手了。她們家的飯廳,設在樓下。那裡的桌椅,全是漆著辱白色的,兩旁的玻璃櫥,裡面成疊地放著精緻的碗碟瓶罐,不是玻璃的,就是細瓷的,早是光彩奪目。魏太太這又想著,人家這樣有錢,還會幹什麼下流的事嗎?丈夫實在是誣衊人家了。
坐下來之後,每位女賓的面前,都是象牙筷子,賽銀的酒杯,此外是全套的細瓷器具。重慶餐館裡的擦杯筷方紙,早改用土紙六七年了,而朱四奶奶家裡,卻用的是印有花紋的白粉箋。這樣,她又推想到吃的菜,不會不好。果然,那第一道菜,一尺二直徑的大彩花瓷盤裡,什錦拼盤,就覺得有幾樣不識的菜。
其中一位趙太太,兩手交叉著環放在桌上,對盤子注意了一下,笑道:「那長條兒的,是龍鬚菜嗎?」朱四奶奶微笑道:「這是沒有代用品的。」趙太太道:「那麼,那切著白片兒的,是鮑魚?」朱四奶奶道:「對的。我得著也不多,留著以供同好。」趙太太道:「這太好了。我至少有七八年沒有吃過這東西了。重慶市上,就是那些部長家裡,也未必辦得出這種拼盤出來吧?往後的正菜,應該都是七八年再相逢的珍品吧?」朱四奶奶微笑道:「這無非是些罐頭罷了,魚翅魚皮可沒有。我叫廚子預備了兩樣海味,一樣是蝦子燒海參,一樣是白扒魷魚。這在重慶市上也很普遍了。」她說時,臉上帶著幾分得意的微笑。
魏太太一看這情形,越覺得朱四奶奶場面偉大,在這種場合,就少說話以免露怯。再說,自己這身衣服,不但和同席的太太小姐比不上,就是人家穿的皮鞋,拿的手絹,也無不比自己高明得多,更不用說人家戴著佩著的珠寶鑽石了。可是她這樣的自慚形穢,朱四奶奶卻對她特別客氣,不住地把話兜攬,而且斟滿了一杯酒向她高舉道:「歡迎這位新朋友。」魏太太雖不知道人家為什麼特別垂青,但是決不能那樣不識抬舉,也就陪著幹了一杯,也就為了主人這樣殷勤,不能不在主人家裡陪著客人盡歡,繼續地喝了幾杯。
第二回安排下釣餌(4)
飯後,繼續的打唆哈。魏太太有了幾分酒意,又倚恃著皮包里有二十四五萬元,便放開膽子賭下去,要足足地贏一筆錢。不想飯後的牌風,與飯前絕對不同,越來大注子拼,越是輸錢。兩小時賭下來,除了將皮包里的現鈔輸光,而且還要向羅太太移款來賭。
那主人朱四奶奶真是慷慨結交,看到魏太太輸多了,自動地拿了十萬元鈔票,送到她面前笑道:「我們合夥吧。你打下去,這後半截的本錢,由我來擔任了。」魏太太正覺得一萬五千的和羅太太臨時移動,實在受著拘束,有了這大批的接濟,很可以壯膽。便笑道:「合夥不大好,豈不是我站在泥塘里的人,拖四奶奶下水。」四奶奶她站在桌子邊,在几上的碟子裡取了一塊巧克力糖,從容地剝了紙向嘴裡放著。微笑道:「這幾個錢,也太值不得掛齒了。你打下去就是,怎麼算都好,沒關係。」看她那意思,竟是站在同情的立場上,送了十萬元來賭。心裡自是十分感激,但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起見,就點點頭道:「好的,回頭再說。」於是拿了這十萬元又賭下去。
賭到六點多鐘約定的時間,已經屆滿。魏太太是前後共輸二十九萬五千元。最先贏的五萬元,算是釣魚的釣餌,把自己的錢全給釣去了。終算在朱四奶奶這裡,繃得個面子,不便要求繼續地賭,而且自己已負了十萬元的債,根本沒有了賭本。看到其他女賓嘻嘻哈哈道謝告辭。
朱四奶奶握著她的手,送到大門口,笑著表示很親熱的樣子。因道:「真是對不起,讓魏太太損失了這樣多的錢。」魏太太笑道:「沒有什麼,賭錢不總有個輸贏嗎?還有四奶奶那十萬元。」四奶奶不等她說完,就含笑攔著道:「那太不成問題了。我不是說合夥的嗎?不要再提了。我這裡,大概三五天總有一個小局面。魏太太若高興消遣,儘管來。下次,我好好地和你作參謀,也許可以撈本。」說著,握了她的手,搖撼了一陣。
魏太太在女主人的溫暖下,也就帶了笑,告辭出去。是羅太太同她來的,還是羅太太陪著她一路走去。
魏太太夾了她那空空如洗的手提皮包,將那件薄呢大衣,歪斜地披在身上。她還是上午出來時候化的妝,在朱四奶奶家裡鏖戰了五六小時,胭脂褪了色,粉也退落了,她的皮膚雖是細白的,這時卻也顯出了黃黃的顏色,她那雙眼睛,原是明亮的,現在不免垂下了眼毛,發著枯澀,走路的步子,也不整齊,高一步低一步,透著不自然。但她保持緘默,卻是什麼話也不說。
羅太太隨了她後面,很走著一截路,才低聲問道:「魏太太,你輸了多少?」她打了一個淡哈哈,笑道:「慘了,連上午贏的在內,下午共輸三十五萬。你保了本嗎?」羅太太道:「還不錯,贏了幾千塊錢。我今天輸不得,是借得范先生的賭本。這錢不能放在手上,我趕緊送還他去吧。」魏太太道:「他最近作了一筆生意,賺了八九百萬,十來萬元,他太不在乎。」羅太太道:「他倒是不會催我還錢。不過這錢放在我手上,說不定再賭一場,若是輸了的話,自己又負了一筆債。」魏太太道:「這話不對。你今天若是輸了,不已經負上一筆債了嗎?」羅太太笑道:「我猜著今天是可以大贏一筆的。這幾位牌角,的確本領不高明。可是我們兩人的手氣都不好,這也就是時也命也了。」魏太太輕輕地嘆了口氣,也沒說什麼,到了大街上各自回家。
魏太太到了家,兩個小孩子,就把她包圍了。娟娟大一點,能說出她的要求,便扯著母親的後衣襟。叫道:「媽,你有那樣多鈔票,買了些什麼回來給我吃?」小渝兒更是亂扯著她的大衣擺,叫道:「我要吃糖,我要吃糖!」魏太太看到這兩個孩子的要求,心裡倒向下一落,將手上的皮包,向桌上一丟,將手摸了小渝兒的頭道:「媽媽沒有上街,沒有給你們買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