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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他放下了碗筷,將手重重一拍桌子,拍得筷子跳起來。他笑道:「我再接再厲,托萬利銀行再和我買四百兩。這些錢鬼子,見我拿黃金儲蓄券押款,他以為我沒有了錢再三地刁難我,這回做一點顏色他看看。還有那千益銀行的朱經理,架子大得要命,我也讓他知道我的路數。哈哈!老陶老李來!干他一杯。」說著,他拿起桌上的酒壺,斟滿了一杯,對著二人幹了。欲知後事如何,請看本書次集《一夕殷勤》。
一夕殷勤
第一回成就了一筆生意(1)
范寶華這杯酒,是幹得沒有錯誤的。第二日上午八時,由陶伯笙出面作東,請在廣東館子裡吃早點。除范李陶三位,還有魏端本和他的科長孟希禮。他二人是最後到的,魏端本介紹著一一和孟科長相見。他穿了一套西康糙綠色呢的中山服,胸襟前掛了機關的證章,頭上的茶色呢帽,邊沿是熨燙得很平,向外伸張著,肋下夾個大皮包,裡面鼓鼓的。
一切儀表都表示他是個十足重慶上等公務員的架子。因為窮公務員的衣服,全是舊的,不能平直,而腰杆子也微彎了直不起來。腳下十之六七,沒有皮鞋,就是有皮鞋,也破舊得不成樣子,只把些黑鞋油像拓麵糊似的,在皮鞋幫子上搽抹著,這雖是表面光亮一點了,可是那破皮鞋的補丁,卻是遮蓋不住的,而且鞋子也走了樣了。這位孟科長可不是這樣的人,穿的皮鞋,不但是既烏且亮,就是鞋子也緊繃繃的,沒有走一些樣。
范寶華一見他這樣子,就知道對付這位科長,不能太簡單,於是敬茶敬煙張羅一陣。那孟科長雖也相當地敷衍,可是坐在小圓桌的上方,卻是繃緊了面孔,規規矩矩地說話。陶伯笙先將生意經的帽子談了一談,說范先生有貨,談到孟科長的機關願意收買,然後再說自己和范先生魏先生都是朋友,願促其成。
那孟科長默然地吸著一支紙菸,靜靜地聽著,先且什麼話都不說,等陶伯笙介紹了一番之後,才淡淡地笑了一笑,接著點點頭道:「的確,鋼鐵材料,我們是想收買一點的,不過我們總也得看看貨。」陶伯笙道:「那是一定。不過這些東西,都是不好隨身帶著樣品的。吃過點心,不知孟科長有工夫沒有?若是有工夫的話,我們想請孟科長去看看貨。」
孟希禮兩個指頭夾了菸捲,斜放在嘴角上抿著,另一隻手,插在他褲子岔袋裡,身子向後仰著,靠了椅子背。他微昂著頭,大有旁若無人之概,那兩隻帶有英氣的眼珠,在掛在臉上的大框眼鏡裡面閃動。陶伯笙一看這情形,就有點不妙。難道他們犧牲那五十萬元定錢不成?再不然,那五十萬元支票,就是一張空頭,那倒是大大地上了他的當了。他心裡這樣地想著,也就接不上話來。
魏端本坐在其間,對於自己科長這副做工,卻認為有些蛇腳。昨日得了消息,和司長一報告,他就叫搶著買。現在開始接洽了,為什麼搭起架子來?且不談白白把幾十萬回扣犧牲了,東西沒有買成功,怎麼去交代公事呢?他立刻轉了好幾個念頭,這就向范寶華帶了笑問道:「我們機關里買貨,和商家互相來往不同,接洽的人,都有他的責任的。你們貨在什麼地方?」范寶華道:「貨就在城裡,起運都很方便。實不相瞞,我是等了一筆現款用,不能不脫手。其實無論什麼貨,放在家裡是不會吃虧的。」
孟希禮噴出一口煙來,微笑著道:「那必然是買金子。」范寶華道:「也可以說是替國家把法幣回籠。我是作黃金儲蓄。我這樣做,還是一功兩德,我的物資是賣給國家了。我的法幣,可也為國家作了黃金儲蓄了。」
孟科長微笑道:「難道範先生就一點好處都沒有嗎?我是天天都看見的,那些在四行兩局排班作黃金儲蓄的人,一站就是二十四小時,他們真是為了國家嗎?」魏端本道:「范先生作幾百兩黃金儲蓄的人,何必到銀行里去排班,他給銀行里一個電話,銀行就給他代辦了。不必銀行,就是銀樓,也給他代辦了。」
孟科長點點頭道:「好的,范先生有熟銀樓,將來我們打首飾,請代為介紹一下,讓他們少算兩個工錢。」陶伯笙道:「那太不成問題了。兄弟就可以介紹,那太不成問題了。」說著,自己拍了兩拍胸脯。那位孟科長又是一陣淡笑,不置可否。
范寶華是個老游擊商人,這種對手,豈止會過一個?當時一面客氣著,請孟魏兩人吃點心。一面向陶伯笙使了一個眼色。然後站了起來道:「兄弟去買一點好紙菸來吧。老陶老李,請你代我陪客十來分鐘。」說著,就走了。陶伯笙雖不明白他是什麼用意,反正在他這一丟眼色之下,那是決不能放著機關里這兩位出錢人走的,格外是殷勤招待。
第一回成就了一筆生意(2)
果然不到二十分鐘,他就買了兩包美國煙回來了。就拍著陶伯笙肩膀,引到一邊空位上去說了幾句話,順便塞了個紙包到他手上。陶伯笙笑著點點頭,讓范寶華歸座,卻向孟希禮點了兩點頭,笑道:「孟科長,你請到這邊來,兄弟和你談兩句話。」他對這事,倒是歡迎的,並沒有說什麼就走了過來。
陶伯笙先不忙敬了他一支紙菸。劃了火柴梗,給他點著了,然後兩人抱了方桌子角坐下談話。陶伯笙笑道:「公事公辦,孟科長要看貨才說定交易,這個我們是十分諒解的。不過……」孟希禮覺得這是硬轉彎的話,頗有點不入耳,將頭一擺道:「陶先生,你不要以為我們付了五十萬元支票的定錢,我們就得無條件成交,我們可是一個電話,可以叫銀行止兌的呀。支票是明天的日期,你們還沒有考慮到吧?」他說著,臉上表示淡淡的神氣,噴出一口煙。接著道:「我看,這買賣有點做不成。」
陶伯笙先是怔了一怔。最後他一轉念,不要信他,果然他不願成交,他就不來赴這個約會了。因笑道:「這件事,總希望孟科長幫忙,辦理成功,至於應當怎樣地開寫收據,只要孟科長交代得過去,我們一定照辦。」孟科長聽了這話,臉上略微泛出了一點笑意,點點頭道:「那自然不能相瞞。現在的公務員,都是十分清苦的,誰也不能不在薪水以外,找一點補貼。你們打算怎樣開收據,加一成,還是加二成?」說到這裡,他嘴角向上翹著,笑意是更深了。
陶伯笙道:「我不是說了嗎?只要孟科長公事交代得過去,無論加幾成,我們都肯寫。」孟科長擺了兩擺頭,微笑道:「現在的長官,比我們小職員精靈得多了,休說加二成,加一成也不容易,而況經手的人,也不止兄弟一人。」
陶伯笙在三言兩語之間,就很知道他的意思了,便悄悄地將口袋裡那個紙包掏出來,捏在手上,向孟科長中山服的衣袋裡一塞,低聲笑道:「范先生說,他在熟銀樓里買了一隻最新式樣的鐲子,分量是一兩四錢,沒有再重的了,因為現在的首飾都取的是精巧一路。這點東西,不成敬意,請孟科長帶回去,轉送給太太。」孟科長哎呀了一聲,身子向上一升,像有點驚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