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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他在路上走的時候,就有了一肚子的話,預備見到了何經理,自行轉圜。不料走進經理室的門,這啞謎就讓人揭破了。他由寫字椅子上站起來,兩手按了桌沿站定,睜了眼望著他,然後笑道:「我猜你一定要回來的。老兄,我告訴你一個驚人的消息。金價黑市一度接近六萬大關。」

    第十八回再接再厲(2)

    范寶華夾著肋下那個皮包,站著呆了一呆。因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再來呢?」何經理笑道:「金子這樣波動,不是商業銀行買進,還會是些小戶頭弄起來的不成?這樣,當然銀根緊起來,而老兄這樣拿黃金儲蓄單去押款的人,決不止十個八個。大家都曉得這樣掉花槍,難道作銀行的人,他就不曉得掉這個花槍嗎?他有那些頭寸押你的定單,他們自己不會去直接作黃金儲蓄嗎?除了我們三分買賣,七分交情,誰肯拿給人家押儲蓄單。因此,我就料著老兄到別家銀行去作押款,決計不能如意成功,來支煙吧。」他說到這裡,突然把話一轉,轉到應酬上去。把桌子上的賽銀紙菸盒托住,走出位子送到范寶華面前來。

    范寶華夾著那個皮包,還怔怔地站著,在聽何經理的話呢,見他把紙菸盒送過來,這才先取了一支煙在手,然後把皮包放下來,將那支煙在寫字檯上連連頓了幾下。然後在身上掏出打火機來,緩緩地動作著,斜靠了何經理的寫字檯,把紙菸點著,他很帶勁地將打火機蓋子蓋著,向上一拋,然後伸手接住。另一隻手,兩個指頭夾住紙菸放到嘴唇里,抿著吸了一口,一支箭似的噴了出來。接著搖了兩搖頭道:「我算失敗了。」

    何經理坐在寫字椅子上,望了他微笑道:「范先生你沒有什麼失敗呀。你拿兩萬元買一兩金子,現在是六萬元的黑市,你賺多了。你還要押款再做一筆呢,你打算盤打到我們頭上來了。嘻嘻!」他說到這裡,露著門牙聳著嘴上的一撮胡樁子笑了起來,笑的聲音,雖然不大,只憑他眼角上復she出一叢魚尾紋來,就知道笑聲里藏有許多文章。便問道:「何經理原來答應我的四百萬,大概也有點變化了吧?」

    何經理伸著手,將寫字檯上的墨水瓶,鋼筆插,墨盒子,毛筆架子,陸續地移了一移,又聳著嘴唇上的胡樁子嘿嘿地笑了一下。他只向客人望著,並不說什麼。范寶華捏了拳頭將他寫字檯一捶,沉了臉色道:「我看破了。何經理,你若是借四百萬元給我,我出十二分的利息。雖是利息重一點,我先借來用兩個月再說,等我把頭寸調齊了……」

    何經理點點頭笑道:「對的,你還是早還了銀行的好。子金是那樣的重,若是等了儲蓄券滿期兌了金子還款,六個月的複利算起來,也就夠五萬多一兩的了。」說著,一打桌上的叫人鈴,聽差進來了。何經理一揮手道:「把劉主任請來。」聽差出去,劉主任進來了。

    他是個穿西服的浮滑少年,只看他那頭髮梳得油光滑亮,就可以知道他五臟裡面,缺少誠實兩個字。何經理沉重著臉色問他道:「我們上午還可以調動多少頭寸?」這劉主任尖削的白皮臉子上,發出幾分不自然的微笑,彎著腰作個報告的樣子道:「上午沒有什麼頭寸可以調動的了。」何經理道:「想法子給范先生調動三百萬吧。我已經答應人家了。」劉主任在他那不帶框的金絲眼鏡里,很快地掃了范寶華一眼,然後出去了。

    老范道:「何先生,你不是答應四百萬嗎?」何經理道:「就是三百萬我也很費張羅呢。」范寶華坐在寫字檯對面椅子上,兩手抱在懷裡沉著臉子,呆望了他的皮鞋尖,心裡想說句不借了,可是轉念想到三百萬元還可以儲蓄一百五十兩黃金,這個機會不可犧牲。有什麼條件還是屈服了吧。他這樣地想著,那兩塊繃緊了的臉腮,卻又慢慢地輕鬆下來。向何經理笑道:「人為財死,我一切屈服了。你就把表格拿出來,讓我先填寫吧。老實說,我還希望得著你的支票,下午好去托人排班定貨。」

    何經理見他已接受了一切條件,便笑道:「范兄,我們買賣是買賣,交情是交情。這三百萬元,你若是決定作黃金儲蓄的話,我可以幫你一點小忙,我和你代辦,明天下午手續辦全,後天下午,你到我手上來拿一百五十兩的黃金定單。」范寶華望了他道:「這話是真?」何經理道:「我和人家代辦的就多了。」范寶華道:「既是可以代辦,上次為什麼不給我代辦呢?」何經理想了一想,笑道:「上次是我們替人家辦得太多了。」范寶華拱拱手道:「貴行若能和我代辦,那我省事多了。感激之至。」

    第十八回再接再厲(3)

    正說到這裡,那位劉主任已送了三張精緻的表格,放到沙發椅子面前的茶几上。他拿過來看看,絲毫不加考慮,在身上拿出自來水筆,就在上面去填寫。何經理向他一擺手。笑道:「我們老朋友,不須這些手續。你把那二百兩的黃金儲蓄單拿來,我們開一張收條給你就是。到期,你拿收條來取回定單,什麼痕跡都沒有,豈不甚好?」范寶華道:「那押款的本息,怎麼寫法呢?」何經理道:「你不必問,反正我有辦法就是了。」

    范寶華到了這時,一切也就聽銀行家的擺弄。打開皮包,將那張黃金定單,送到經理的寫字檯上。何經理看了一看,並沒有錯誤,便站起來笑道:「你等一等,我親自去催他們把手續辦好。」說著,拿了那黃金定單走了。范寶華自也有他的計劃,明知他是出去說什麼話了,也不理會。

    約莫是六七分鐘,何經理回來了,笑著點點頭道:「正在辦,馬上就送來,再來一支煙吧。」他又送著煙盒子,敬了一遍煙。閒談了幾句,那位劉主任進來了,手拿著兩張單據送呈給何經理。他看過了,蓋過了章,先遞一張支票給范寶華,笑道:「這是三百萬元。你若是交給我們代辦的話,我們再開張收據給你。囉!這是那黃金儲蓄單的收據。」說著,又遞一張單子過來。

    范寶華接著看時,上寫:茲收到范記名下黃金儲蓄單一紙,計黃金二百兩。抵押國幣三百三十六萬元。一月到期,無息還款取件。逾期另換收據。否則按日折算。另行寫的是年月日。范寶華看完了,笑道:「這幾個字的條件,未免太苛刻一點。這樣算,第二個月,我這張定單就快押死了。」何經理笑道:「我們對外,都是這樣寫,老兄也不能例外,反正你也不能老押著,背上那重大的子金。」范寶華將巴掌在沙發上拍了一下,點著頭道:「好,一切依從你便了。」說著,把那三百萬元支票,交回給何經理。他倒是把手續辦得清楚,立刻寫了一張收到三百萬元的收據。

    范寶華奔忙了一上午,算告了一個段落。先回到寫字間裡去看看,以便料理一點生意上的事。到了屋子裡,見陶伯笙李步祥同坐在屋子裡等著。便笑道:「幸而是二位同來,若是一個人可惹著重大的嫌疑了。」他說著,將皮包放到寫字檯抽屜里。人坐到寫字椅上,兩隻腳抬起來,架在寫字檯上。嘆了一口氣道:「這些錢鬼子做事,真讓人哭笑不得,氣死我了。」陶伯笙問時,他把今日跑兩家銀行的經過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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