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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這時,茶房進房來,敬過了一遍茶煙,賓主默然了一會。范寶華先向主人放出三分笑容,然後和緩了聲音問道:「剛才莫主任和朱經理提到放款的事嗎?」朱經理將眉毛微皺了一皺,然後笑道:「哎呀!這兩個星期讓國家銀行辦理黃金儲蓄,法幣回籠,銀根弄得奇緊。我們為了作穩些,只好把放款緊縮了。」

    范寶華道:「我不是辦理平常借款,就拿黃金儲蓄券作押。這是十分硬的抵押品。」他說著,將皮包在懷裡打開來,就取出了那張黃金儲蓄單遞給了朱經理,笑道:「請看,這還有什麼靠不住的嗎?」朱經理拿著這定單,很隨便地看了看,點點頭笑道:「最近作的。范先生的意思,是想調到了頭寸,再到中央銀行去辦理一筆黃金儲蓄?這種辦法,做的人就多了。」說著,隨便將這張定單放在玻璃板上。

    范寶華道:「可以拿這個押點款子嗎?」朱經理微笑道:「要作儲蓄押款的話,恐怕哪家商業銀行,都要擠破大門,這也只好在交情上談點通融辦法罷了。」范寶華聽他所說,已有通融的意思,便笑道:「朱經理多幫忙吧。能放我們多少款子呢?」朱經理道:「范先生的事,我們不放也要放,就是一百萬吧。」

    范寶華不由得將身子向上一升,瞪了眼道:「這四百萬元的黃金儲蓄單,只押一百萬了?照市價,二百兩金子,值一千多萬了。」朱經理微笑道:「不錯的,值一千多萬。可是范先生沒想到這是六個月後有兌現的定單,不是條子。六個月是否能兌現,這固然是問題,就算我們信任政府吧。誰又能說六個月後的金價如何?銀行里若大作黃金儲蓄定單的押款,他不會直接去作黃金儲蓄嗎?」

    范寶華笑著搖搖頭:「這話不能那樣說。直接黃金儲蓄,只是幾厘息,定單押款,不是可以收到大一分的子金嗎?」他這樣說著,以為把朱經理的嘴堵住了。朱經理卻哈哈一笑道:「大一分?那還不行吧?這幾天的放款,我們至少是十二分,范先生你的作風我知道,乃是把押得的錢再去買黃金儲蓄,這個辦法不大妥當。就算六個月後的金價,還保持現在的市價,你把利息和複利算起來,兌現之後,並不賺錢。我勸你不要做。」他說話時,臉上始終帶了三分淡笑。

    第十七回兩位銀行經理(5)

    范寶華道:「不能多借一點嗎?」朱經理搖搖頭道:「不行!這幾天我們的頭寸,相當地緊。」范寶華看了他這副冷淡的樣子,口風又是那樣的緊,料著毫無辦法。這就把那張定單收回,站起來點了頭道:「若是這樣的算法,這款子我的確不必借了。」朱經理也站起來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的確可以考量。」說著話,算是送客的樣子,只走了半步,移出寫字檯的桌子角,這就不動了。

    范寶華滿肚子不高興,禁不住也把臉色沉了下來。到了外面小客室里,莫子齊又到營業部辦公去了,也不去驚動他。他將皮包打開,把定單放進去,夾了就向外走出了銀行門口,回頭對這四層樓的行址,看了一眼,心裡想道:「你們也太勢利了。我看看你們會發財靠了天嗎?」他在心裡十分不愉快的情緒中,在千益銀行門口,未免呆站了五六分鐘。最後他卻一口氣奔向中國銀行。

    第十八回再接再厲(1)

    范寶華這一口氣地奔波著,直走到中國銀行來。中國銀行是出立黃金儲蓄券的次一據點。在他的理想中,是比中央銀行的生意,應該輕鬆一些的。及至到了中國銀行門口一看,早見人陣拖了一條長蛇,由門口吐了出來,沿著那大樓的牆根,拖過了幾十家鋪面。

    老范點了點頭,帶了幾分微笑看著他們。夾著一隻皮包,走進了大門,這卻讓他感到新奇,和中央銀行定黃金的人,又是另外一個局面。那買黃金人擺下的陣線,是進大門口之後,並不是繞了圈子走向櫃檯,而是拉了一根曲線,走上樓梯。在樓梯上,人排了雙行,一排人臉朝上,一排人臉朝下,分明是個來回線。

    范寶華要看這條線是怎麼拖長的,也就順著路線走上樓去。上了二層樓,陣線還徑直地向前,又踏上了三層樓,到了三層樓,人陣在樓廊的四方欄杆邊,繞了個圈子,然後再把陣頭向樓下走。這些作黃金儲蓄的人,似乎有了豐富的經驗,有帶溫水瓶的,有帶乾糧袋的。下到了二層樓,這是來得相當早的人了。已把跑警報時候帶的防空凳子放在樓板上,端正地坐著。(註:防空凳是以四根小木根,交叉地支著。棍子兩頭有橫檔。上端蒙厚布。支起來,有一尺見方的平面。折起來,可以收在旅行袋裡。)老范想著,他們倒是會廢物利用。

    下了二層樓,這更是長蛇陣的陣頭。這些人必然是半夜裡就到中國銀行門口來等著,才能夠站到這個地方來。為了買黃金,這些人真夠吃苦的,不用說,是熬了一個整夜了。他這樣地想著,對陣頭上的人看了一看,倒覺得是自己過慮,人家腳下,都放著一個小鋪蓋捲兒,這正是春深的日子,四川的氣候,又特別暖和,有一條小褥子,就可以睡得很舒服,這個辦法,倒是很對的,乾脆就在中國銀行屋檐下睡著,比一大早的摸到這裡來總自在些。

    為了讚許這些人的計劃,臉上就帶了三分微笑,旁邊黃金長蛇陣中有人叫道:「范先生,你沒有排上隊嗎?」范寶華向他看時,有個穿灰布長衫的小鬍子,白胖的長臉,鼻子上帶些酒糟暈,禿著一個和尚頭,腳下放了個長圓的藍布鋪蓋捲兒。他怔了一怔,不知他是誰。他笑道:「范先生,你不認識我嗎?我和李步祥住在一塊的。」范寶華想起了他是那個堆棧里的陳夥計。便笑道:「哦!陳先生,不錯嗎,排班排到這個地方,你一定買得上。」

    陳夥計嘆了一口氣,搖搖頭笑道:「人為財死。實不相瞞,昨晚上八點多鐘,吃過晚飯我就來了。我以為我總是很早的,哪曉得在我前面就有四五十個人。我帶了鋪蓋卷,就在銀行左隔壁一家雜貨鋪屋檐下,攤開了小褥子,靠了人家的鋪門半坐半睡,熬到天亮。今天早上,霧氣很大,變成了毛毛雨,灑得我滿身透濕。」說著,手牽了兩下灰布長衫,笑道:「這原來都是濕的,現時在我身上都陰乾了。」范寶華笑道:「你真是老內行,還知道帶了鋪蓋捲來。」

    陳夥計笑道:「又一個實不相瞞,我排班定黃金儲蓄單,今天已是第四次了。」范寶華笑道:「你真有辦法,買得多少兩了?」陳夥計笑道:「我自己哪有這多錢,全是給人家買的。」說著,手抓了老范的手,將嘴伸到他耳朵邊,向他低聲道:「范先生,你難道不知道嗎?金子本來在一號就要漲價的,因為走漏了消息,有人大大的玩花樣,因此又延期了,可是黑市和官價相差得太多,國家銀行不能不調整。只要有錢有機會,我們就當搶進,弄一文是一文,弄一兩是一兩。」

    范寶華笑道:「你是哪裡得來的這些消息?」陳夥計笑道:「這消息誰不知道?」說著,將嘴對擺陣勢的人一努,接著道:「他們的消息多著呢。」范寶華對這人陣看著,見那些人的臉上,全是含著笑容的,兩道眉毛不住閃動,心裡這就想著,消息傳得這樣普遍,就是官價不會提高,黑市也會提高的。於是在樓下轉了個圈子,就二次再跑到萬利銀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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