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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茶房已是給賓主倒了茶了。何經理將右手的食指,勾住了茶杯的把子,端了起來,看了看茶的顏色,又放到茶碟子裡去。看看放在桌上的那張儲蓄單,他微笑了一笑,沒有作聲。范寶華道:「時間是要緊的,我不能和你盡麻煩,就是電話里那個數目如何?」
何經理端著茶杯喝了口茶,微笑了一笑,沒有作聲。這就有個穿西服的人走了進來了。那人三十來歲,嘴上養了一撮小鬍子,分發梳得烏亮,小口袋上,露出一截金表鏈子,手上捧了幾張表單送到屋子裡來。范寶華起身笑道:「金襄理忙得很。」金襄理道:「天天都是這樣,無所謂忙,也無所謂不忙。范先生定了多少兩?」他指著桌上那張定單道:「都在這裡了,我要向貴行抵押點款子,你們貴經理,就只肯出三百萬元。」金襄理笑道:「這個戲法,人人會變,定了一批,押借一批款子,再翻一批,本套本,已經可以了,老兄還想在這上面翻個身嗎?」他說著話,把表單送到經理面前去。
第十七回兩位銀行經理(3)
於是何經理在看表單,襄理閒著站在一邊等回話,取出了一支紙菸來抽。范寶華沒有了說話的機會,只好搭訕著也吸菸。這時,桌上電話鈴又響了。金襄理代接著電話。他道:「哦,五萬八了,回頭再來個電話吧。」何經理看著表單,對他昂了一下頭,問了兩個字:「金價?」金襄理道:「扒進的多,還是繼續地看漲。」
這個消息讓范寶華聽了,精神一振,呆站著望了金何二人。等何經理放下了表單,這就向他拱了一拱手道:「幫幫忙吧,金子這樣漲,說不定中央銀行又有什麼玩意,就是照常地肯作黃金儲蓄,恐怕也會擠破了腦袋了。」何經理笑道:「我說的話當然算話。」說著,向金襄理望著,低聲問道:「今天上午的頭寸怎麼樣?」范寶華一見,就知道這是一種做作。雖然不便說什麼,眉頭先皺了起來。那金襄理卻含了笑道:「連剛才經理答應的一千萬,今日上午,將有二千八百萬付出去了。恐怕不怎麼足?」
何經理取過煙聽子來,近一步向范寶華面前進著煙。笑道:「這樣吧,你少用幾天吧。我照同業往來……」范寶華正由煙聽子裡取出一支煙來,要向口邊放去,這就吃一驚的樣子,猛可地將煙支放回煙聽子裡,翻了眼望著道:「何經理說是拆息四元?那是要我十二分了?」
何經理道:「今天頭寸緊一點,我得在別的地方調給你,所以我勸你少用幾天。我們給人家的拆息,不也是四元嗎?」范寶華道:「既然還要你們到別處去調頭寸給我,那就太周折了。」他說著話,臉色也沉下來了,自行把那張黃金儲蓄單取了回來,打開皮包來收著。向金何二人點了個頭道:「再見吧,我再去另想辦法好了。」
金何二人見他立刻變了態度,也不好說什麼,正不知道用什麼話來應付這個僵局,范寶華紅著臉走出去了,二人對著只苦笑了一笑。他們這個作風,也原非只對付姓范的一個人,可是范寶華憑了和這萬利銀行作了兩三年來往,自覺用二百兩黃金儲蓄單押借五百萬元並非過分。不想談過之後,五百萬元變到三百萬元,由利息大一分,又變到拆息每日四元,實際上是十二分到十三分,最後,他們索性說是由別處調頭寸來應付,日期還要改短。一步逼著一步,那簡直是說不借了。他一頭怒火走出了萬利銀行,並沒有什麼考慮,徑直地就來找第二家熟人千益銀行。
這家銀行,規模比較大,遠在抗戰以前就有了聲譽。抗戰之後,重慶分行,事實上變成了總行,像這一類的小游擊商人,根本是談不到共來往的。可是他們的營業主任莫子齊是范寶華的好友,曾共同作了幾回百貨生意。這批生意就有這裡朱經理如夫人的股款在內。因為這位如夫人,和莫主任頗有點親戚的關係,如夫人作生意,向來是托莫主任轉手的,根據了這條內線,如夫人曾和朱經理說過,不要忘記了范老闆的好處,若是范老闆在銀行里作點小數目的透支,應該答應人家。朱經理雖是瞧不起那小生意,可是這如夫人說的話,卻相當有理,因之范寶華在千益銀行開個戶頭,來往上頗給予了他不少的便利。不過在范老闆卻有層拘束,他不能直接和朱經理辦交涉,每次來了,都是和莫子齊談判。他對陶伯笙說另一家銀行答應借四百萬,那也就是莫子齊代為答應的。
這時他一口氣跑到千益銀行,就在櫃檯外面,高抬著手,向裡面招了兩招。這莫主任正在營業部靠里的一張寫字檯上看傳票蓋圖章,抬頭看到他,也招了兩招。范寶華繞著櫃檯,走到營業部後的小客室里去。莫子齊推著屏門走了進來,笑道:「我猜你早該來了,金子五萬八了。」范寶華左手夾了皮包,右手伸出來和他握著笑道:「拜託拜託,請多幫忙。」
莫子齊在身上掏著紙菸盒,向范先生敬著煙,臉上帶了微笑,且不說話。范寶華拉了拉他的手,一同在沙發上坐下,笑道:「怎麼樣?電話里約好的數目,沒有問題嗎?」一提到了正式借錢,莫子齊的笑容就收起來了,因道:「在電話里,我沒有答應你的數目呀,那是你一廂情願這樣說的。」正好茶房將玻璃杯子送著敬客的茶,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莫子齊就掉過臉來,對茶房望著,把臉色沉下去。手指了玻璃杯子道:「你怎麼用不開的水泡茶,茶葉都漂在水面上了。」茶房彎著腰把兩杯茶拿走了。這位莫主任的臉色,兀自不曾回復來過。
第十七回兩位銀行經理(4)
范寶華點了一支煙,沉默著吸了幾下紙菸,只莫子齊兀自不曾開口,便先放出了笑容道:「怎麼樣?能放我多少款子。」莫主任道:「這事我不能做主答覆,恐怕沒有多大的數目。這些日子,我們的業務緊縮,不大放款。」他說著,將嘴角上的菸捲取下,大指和食指夾著,無名指只管在煙支上彈著,將菸灰彈到茶几上的菸灰碟子裡去。眼光也呆望在煙支上,那臉色是不用提了,更是沒有了一點笑容。
范寶華道:「老兄你何必對我這樣冷淡啦。在重慶市上混著,誰也有找誰幫忙的時候呀。過去我們總也有點交情吧?」莫子齊這才迴轉臉來笑道:「我在行里的地位,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你坐一會,我去和經理商量商量。」為了表示親切起見,他還在范寶華肩上輕輕拍了兩下,才行走去。
范寶華坐在沙發上,只是掏出紙盒盒子和打火機來,用吸紙菸的動作來消磨時間。莫主任去的時間不算久,老范只吸完了這支煙,他就回到小客室里來了。笑著點頭道:「朱經理說請你去談談。」范寶華拿了皮包,就隨了他走到經理室來。
這千益銀行究竟是規模宏大的,經理室也講究得多,一張紫漆寬大的寫字檯,在屋子中間擺著。朱經理坐在綠絨的寫字轉椅上,背靠了椅子背,半昂著頭,口銜了一支雪茄,身子微微地顛動著。看到了范寶華走進屋子來,他站起來也不離開位子,伸出手來,將手指尖和他握了一握,然後指著桌子邊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他坐下來之後,不免先說兩句應酬話。因道:「朱經理公忙,我又來打攪。」主人將寫字檯上放的一些文件,向玻璃板角上移了一移,半斜了身子向客人望著,隨把椅子轉過,背還是向後靠著,表示了他那份舒適的樣子。然後笑答道:「干銀行經理不一天到晚就是看帳目打電話會客蓋圖章幾件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