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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但魏端本是緊隨她身後也站在樓口,魏太太回頭看了看,便又向范陶二人點了個頭,笑道:「二位也到這樣遠的地方來消夜。」陶伯笙知道魏端本不認識范寶華的,這就帶了笑容給他們介紹著。魏太太就覺自己也認識范寶華,在丈夫面前是不大好交代的,便道:「范經理是常到陶先生家裡去的,經營了很多的商業。」魏端本一看就明白,這必然是太太的賭友,追問著也不見光彩,就笑著點頭道:「久仰久仰。」

    陶伯笙將座頭的椅子移了一下,因道:「一處坐好嗎?都不是外人。」魏太太想起兩小時以前在范先生寫字間裡的事,她的心房,又在亂跳。她的眼光,早在初見他的一剎那,把他的臉色很迅速地觀察過了。覺得他一切自然,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她也就立刻猜想著,姓范的必定不曉得落了鑰匙,也就根本不知道抽斗被人打開了。不過在自己臉腮上又似乎是紅cháo湧起。這種臉色是不能讓老范看見的,他看到就要疑心了。於是點著頭道:「不必客氣,各便吧。」

    她說著,首先離開了這副座頭,向樓後面走。魏端本倒還是和范陶兩人周旋了幾句,方才走過來。兩人挑了靠牆角的一副座頭,魏太太還是挑了一個背朝老范的座位坐著。魏端本是敷衍太太到底,問她吃這樣吃那樣。魏太太今天卻是有些反常,三六九的東西,往常是樣樣的都愛吃,今天卻什麼都不想吃,只要了一碗餛飩。

    魏端本和她要了一碟炸春卷,勉強地要她吃,她將筷子夾著,在餛飩湯里浸浸,送到嘴裡,用四個門牙,輕輕地咬著春卷頭,緩緩地咀嚼,算是吃下去了一枚。放下筷子來,比得齊齊地,手撐在桌子上,託了臉,只是搖搖頭。魏端本笑道:「怎麼著,你心裡還拴著一個疙瘩啦。」他端著面碗,手扶定了筷子,向太太臉上望著。魏太太道:「算了吧。我們回去吧。我身上疲倦得很。」

    魏端本又向太太臉上看看,只好把面吃完了,掏出錢來要會點心帳,那時,陶伯笙范寶華兩個人面前,擺著四個酒菜碟子正在帶笑對酌。看到他們要走,便一同地站了起來,陶伯笙道:「我本來要約魏先生喝兩盅,你和太太一路我就不勉強了。你請吧。你的帳,范先生已經代會了。」魏先生哦了一聲道:「那怎麼敢當?」范寶華搖搖手道:「不必客氣。這個地方,我非常之熟。魏先生要付帳也付不了的。這回不算,改日我再來專約。」

    魏端本還要謙遜,茶房走過去,向魏端本一點頭,笑道:「范經理早已把錢存櫃了。」魏端本手上拿著會帳的鈔票,倒是十分地躊躇。魏太太穿上夾大衣,兩手不住地抄著衣襟,眼光向范寶華she去,見他滿面是笑容,心裡卻不住地暗叫著慚愧,也只有笑著向人家點頭。

    陶伯笙走了過來,握著魏端本的手,搖撼了幾下,悄悄地笑著道:「沒關係,你就叨擾著他吧。他這次金子,足足地掙下了四五百萬。這算是金子屎金子尿里剩下的喜酒。」范寶華在那邊站著,雖沒有聽到他說什麼話,可是在他的笑容上,已看出來了他是什麼報告。便點著頭道:「魏先生,你聽他的報告沒有錯,讓我們交個朋友,就不必客氣了。」

    魏太太看了他這番報告,就越發地表示著好感。因道:「好吧。我們就叨擾了吧,下次我們再回請。」魏端本雖是有幾分不願意,太太已經說出來了,也就只好走過來和范寶華握手道謝而去。魏太太卻是由心裡反映到臉上來,必須和人家充分地道歉,在慚愧的羞態上,放出了幾分笑容,站著向范寶華深深一鞠躬,臨走還補了句改日再見。

    他夫婦倆走了。陶范兩人繼續對酌。范寶華端著杯子抿了酒,頭偏了右,向一邊擺著,作個許可的樣子,因道:「這位魏先生儀態也還過得去,他在機關里乾的什麼職務?」陶伯笙道:「總務科里當名小職員罷了。」

    第十六回杯酒論黃金(3)

    范寶華道:「太太喜歡賭錢而且十賭九輸,他供給得起嗎?」陶伯笙道:「當然是供給不起,可是太太長得相當漂亮,他不能不勉力報效。這位太太,還是好個面子,走出來,穿的戴的,總希望不落人後,把這位魏先生真壓迫死了。」

    范寶華道:「他太太常在外面賭一身虧空,他不說話嗎?」陶伯笙唉了一聲道:「他還敢說太太,只求太太不說他就夠了。只要是有點事不順心,太太就哭著鬧著和他要離婚。我雖是常和魏太太同桌賭錢,我看到她輸空了手和丈夫要錢的時候,我就對魏先生十分同情,也就警戒著自己,再不和她賭了,可是到了場面上,我又不好意思拒絕她。有時實在因缺少腳色,歡迎她湊一角。憑良心說,我倒是願她贏一點,免得她回家,除了這位小公務員的負擔而外,又得增加他精神上的壓迫。」

    范寶華放下酒杯,手拍了桌沿道:「女人若是漂亮一點,就有這麼些個彩頭。男人到了這種關鍵下,只有自抬身價,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你看我對付袁三怎麼樣?你要走,你就走。沒有袁三,我姓范的照樣作生意,照樣過日子快活。」陶伯笙眯了眼向他笑道:「還照樣的發財。」

    范寶華笑道:「老陶,不是我批評你不值錢,你這個人是鼠目寸光,像我做這點黃貨,掙個幾百萬元,算得了什麼。你沒有看到人家大金磚往家裡搬。」說著,他左手端了杯子,抿上一口酒。右手拿了筷子夾了碟子裡一塊白切雞向嘴裡一塞,搖了頭咀嚼著,似乎他對於那金磚落在別人手上,很有些不平。陶伯笙道:「要金磚,你還不容易嗎?你再搜羅一批款子到農村去買批期貨,有錢,難道他們還不賣給你?」

    說到買金子,這就引起了老范莫大的興趣,自把小酒壺拿過,向酒杯子裡滿滿地斟上一杯,端起來先喝了大半杯。然後放下杯子,兩手按了桌沿,身子向前伸著,以便對面人把話聽得更清楚些。他低聲道:「說到買期貨,這事可要大費手腳,我們究竟消息欠靈通一點。人家出一萬五的價錢,買的十一月份的期貨,都到了手了。硬碰硬的現貨,無論拿到哪裡去賣,每兩淨賺兩萬多。一塊金磚,撈他八九百萬。三個多月工夫,買期貨的人,真是發財通了天。現在不行了,銀行里人,比我們鬼得多。期貨是照樣的賣,他老對你說印度金子沒到,把大批的款子給你凍結了,不退款,又不交貨,這金子的損失,那真是可觀。有人真拿幾千萬去買期貨的。去年十二月份的期貨,現在還沒有消息。一個月損失金子幾百萬,就是金子到了手,可能已賺不到錢,若是再拖兩個月就蝕本了,所以這件事應當考慮。」陶伯笙道:「這樣一說,作黃金儲蓄也靠不住了,到期人家不兌現,那怎麼辦呢?」

    范寶華端著杯子喝了一口酒,頸脖子一伸,將酒咽了下去,然後把頭搖成了半個小圈。笑道:「不然,然而不然。你要知道,黃金儲蓄,是國家對人民一種信用借款,像發公債一樣,到期不給人金子,等於發公債不還本付息。這回上了當,以後誰還信任政府,至於買黃金期貨,那就不然了。你和國家銀行,作的是一種買賣。雖然定了那月交貨,人家說聲貨沒有到,在現時交通困難情形之下,飛機要飛過駝峰,才把金子運來。遲到兩三個月,實在不能說是喪失信用。不過就是這樣,國家銀行對於人家定購的期貨,遲早也總是要交的。作買賣也要顧全信用。尤其是國家,銀行作的買賣,更要顧全信用。這就看你是不是有那豐厚的資本,凍結了大批款子不在乎?而且還有一層,黃金儲蓄券拿到商業銀行里去抵押,票額小,人家容易消化,期限也明確的規定。人家算得出來,什麼時候可以兌現。黃金期貨正相反,一張定單,可能是二百兩,也可能是二千兩,小商業銀行,誰能幾千萬的借給人?另外還有一層,買期貨也容易讓人注意。不是有錢的人,怎能論百兩的買金子。黃金儲蓄名字就好聽,總叫儲蓄吧?儲蓄可是美德,而且一兩就可儲蓄,人家也不會說你是發了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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