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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第十五回鑄成大錯(5)

    魏端本握了她的手,覺得她的十個指頭陰涼。於是望了她的臉色道:「怎麼回事?你臉上發灰,你打擺子嗎?(川諺瘧疾之謂)」魏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只覺全身發麻冷,所以我把大衣穿起來了。」

    魏端本道:「果然是打擺子,你看,你周身在發抖。你為什麼不睡覺?」魏太太道:「我等你回來呀。你今天跑了一天,你那錢……」

    魏端本道:「你若是用了一部分的話,就算用了吧,我另外去想法子。」魏太太露著白牙齒,向他作了一個不自然的微笑,發灰的臉上,皮膚牽動了一下。因搖搖頭道:「我怎麼敢用?十五萬元,原封沒動,都在箱子裡。」

    魏端本道:「那好極了。你就躺下吧。」說著,兩手微摟了她的身體,要向床上送去。她搖搖頭道:「我不要睡,我也睡不著。」魏端本道:「你不睡,你看身子只管抖,病勢來得很兇呢。」魏太太道:「我我我是在發抖抖嗎?」她說到這句話,身子倒退了幾步,向床沿上坐下去。

    魏端本扶著她道:「你不要胡鬧,有了病,就應當躺下去,勉強掙扎著,那是無用的。不但是無用,可能的,你的病,反是為了這分掙扎加重起來。你躺下吧。」說著,就來扯開疊著的被子。魏太太推了他的手道:「端本,你不要管我,我睡不著。我沒有什麼病,我心裡有事。」魏端本突然地站著離開了她,望了她的臉道:「你心裡有事?你把我那十五萬元全輸了?」魏太太兩手同搖著道:「沒有沒有,一百個沒有。不信,你打開箱子來看看,你的錢全在那裡。」

    魏端本雖是聽她這樣說了,可是看她兩隻眼珠發直,好像哭出來,尤其是說話的時候,嘴唇皮只管顫動著,實在是一種恐懼焦慮的樣子。她說錢在箱子裡沒有動,那不能相信。好在兩隻舊箱子,一疊的放在床頭邊兩屜小桌上,並不難尋找,於是走過去,掀開面上那隻未曾按上搭扣的小箱子。他這一掀開蓋,他更覺著奇怪,三疊橡皮筋捆著的鈔票,齊齊地放在衣服面上。雖交錢給太太的時候,票子是沒有捆著的,但票子的堆頭卻差不多,錢果然是不曾動,那麼,她為什麼一提到款子,就覺慌得那個樣子?手扶了箱子蓋,望著太太道:「你不但是有病,你果然心裡有事。你怎麼了?你說。可別悶在心裡,弄出什麼禍事來呀!」這句禍事,正在魏太太驚慌的心上刺上了一刀,她哇哇地大哭起來,歪倒在床上了。

    第十六回杯酒論黃金(1)

    魏端本站在屋子中間,看到她這情形,倒是呆了。站著有四五分鐘之久,這才笑道:「這是哪裡說起,什麼也不為,你竟是好好地哭起來了。」魏太太哭了一陣子,在肋下抽出手絹來揉擦著眼睛,手扶了床欄杆,慢慢地坐了起來,又斜靠了欄杆半躺著。垂了頭,眼圈兒紅紅的,一聲不言語。

    魏端本道:「你真是怪了。什麼也不為,你無端地就是這樣傷心。你若是受了人家的委屈的話,你告訴我,我可以和你作主。」魏太太道:「我沒有受什麼人的委屈。我也不要你作什麼主。我心裡有點事,想著就難過。你暫時不必問,將來你會知道的。總而言之一句話,賭錢不是好事,以後你不干涉我,我也不賭了。」

    魏端本道:「看你這樣子,錢都在,並沒有輸錢,決不是為錢的事。是了,」說著,兩手一拍道:「我明白了,必定是在賭博場上,和人衝突起來了。我也就是為了這一點,不願你賭錢。其實輸幾個錢,沒有關係,那損失是補得起來的。可是在賭場上和人失了和氣,那就能夠為這點小事,把多年的友誼喪失了。不要傷心了,和人爭吵幾句,無論是誰有理誰無理,無非賭博技術上的出入。或者一小筆款子的賠賺,這不是偷,不是搶,與人格無關。」魏太太聽到這裡,她就站起來,亂搖著手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請你不要提到我這件事。」

    魏端本看她這樣著急,也猜想到是欠下了賭博錢沒有給。若是只管追問,可能把這個責任引到自己身上來。便含著笑道:「好吧,我不問了,你也不必難過了。還不算十分晚,我們一路出去消夜吧。」魏太太將手託了頭,微微地擺了兩下。魏先生原是一句敷衍收場的話,太太不說什麼,也就不再提了。自己到隔壁屋子裡去收拾收拾文件,拿了一支煙吸著,正出神想著太太這一番的委屈傷心,自何而來呢。太太手上托著一把熱手巾,連擦著臉,走進屋子來,笑道:「大概你今天得了司長的獎賞,很高興,約我去吃消夜。這是難得的事,不能掃你的興致,我陪你去吧。」

    魏端本看她的眼圈,雖然是紅紅的,可是臉上的淚痕,已經擦抹乾淨了。便站起來道:「不管是不是得著獎賞,反正吃頓消夜的錢,那還毫無問題。我們這就走吧。」魏太太向他作個媚笑,左手託了手巾把,右手將掌心在臉腮上連連的撲了幾下。因道:「我還得去抹點兒粉。」魏先生笑道:「好的好的,我等你十分鐘。」魏太太道:「你等著,我很快地就會來。」她說著,走到門邊手扶了門框子,迴轉頭來,向魏先生又笑了一笑。

    魏先生雖覺得太太這些姿態,都是故意做出來的,可是她究竟是用心良苦,也就隨了笑道:「無論多少時候,我都是恭候台光的。難得你捧我這個場。」魏太太見丈夫這樣高興,倒在心裡發生了慚愧,覺得丈夫心裡空空洞洞,比自己是高明得多了。她匆匆地化妝完畢,就把箱子鎖了,房門也鎖了,然後和魏先生一路出門來消夜。

    因為在重慶大街上開店的商家,一半是下江人。所以在街市上的燈光下,頗有些具體而微的上海景象。像消夜店之類,要作看戲跳舞,男女的生意,直到十二點鐘以後,兀自電燈通亮,賓客滿堂。

    魏端本也是要為太太消愁解悶,挽了太太一隻手膀子,走過兩條大街,直奔民族路。這裡有掛著三六九招牌的兩家點心店,是相當有名的,魏先生笑問道:「我隨著你的意思,你願意到哪一家呢?」魏太太笑道:「依著我的意思,還是向那冷靜一點的鋪子裡去好。你看這兩家三六九,店裡電燈雪亮,像白天一樣。」

    魏先生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站住腳,對太太臉上望著。她又是在嗓子眼裡格格一笑。頭一扭道:「遇見了熟人不大好。可是,也沒有什麼不大好。」魏端本道:「這是怎麼個說法?」魏太太道:「我們一向都說窮公務員,現在夫妻雙雙到點心店來消夜,人家不會疑心我們有了錢了嗎?」魏端本哈哈地笑道:「你把窮公務員罵苦了。不發財就不能吃三六九嗎?」在他的一陣狂笑中,就挽了她的手趕快向前走。魏太太是來不及再有什麼考慮,就隨他走進了點心店。

    第十六回杯酒論黃金(2)

    這家鋪子,是長方形的,在店堂的櫃檯以後,一路擺了兩列火車間的座位。這兩列座位,全坐滿了人。夫婦倆順著向里走,店伙向前招待著,連說樓上有座,把他們引到樓上。魏太太剛是踏遍了樓梯,站在樓口上就怔了一怔。正面一副座頭上,兩個人迎面站了起來,一個是陶伯笙,一個是范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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