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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范寶華看到,這二層樓上,一點聲音沒有,而且天花板上的電燈,也並不怎樣的亮,再看看魏太太臉腮上通紅,眼光有些發呆,自己忽然省悟過來,這究竟不是賭博場上,有那些男女同座,這個年輕漂亮的少婦,怎好讓位孤單的男子留在房裡喝咖啡。便點了頭笑道:「那我也不強留了。」
魏太太緊緊地夾住了肋下那個皮包,又向主人一鞠躬。范寶華道:「我去和你雇一輛車吧。」她走了一截路,又迴轉身來鞠了個躬,口裡道著謝謝,腳步並不肯停止,皮鞋走著樓板冬冬地響,一直就走下樓了。她到了大街上,這顆心還是亂蹦亂跳,自己直覺得六神無主。
看到路旁有人力車子,也不講價錢了,徑直地坐了上去,告訴車夫拉到什麼地方,腳頓了車踏板,連催著說走。同時,就在大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來。那車夫見這位太太這樣走得要緊,正站在車子邊,想要個高價。見她掏出了幾張鈔票,便問道:「太太,你把好多嗎?都是上坡路。」魏太太把那鈔票塞在車夫手上,又繼續地在大衣袋裡掏出兩張來塞過去,因道:「你去看吧,反正不少。」車夫看那鈔票,全是二十元的關金。心想,這是個有神經病的,沾點便宜算了,不要找麻煩。他倒是順了魏太太的心,很快地,把她拉到了家門口。
魏太太跳下車來,又在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扔在腳踏板上,手一指道:「車錢在這裡,收了去。」說完,她扭身就要走進家去,可是她突然地發生了一點恐慌,這樣子走回家去,好像有點不妥,迴轉身來,又向街上走。
她這回走著,並沒有什麼目的。偶然地選擇了個方向,卻走進一爿紙菸店,及至靠近人家的櫃檯,才感覺到在平常,自己是不吸菸的。既然進來了,倒不便空手走出去,就掏出錢來,買了兩盒上等紙菸,買過煙之後,神志略微安定了一點,看到街對面糕餅店裡電燈通亮,這就走了進去,站在貨架子邊注視著。走過來一個店伙問道:「要買點什麼呢?」魏太太望了架子上擺著的兩層罐頭,懸起一隻站著的皮鞋尖,連連地顛動著,作個沉吟的樣子,應聲答道:「什麼都可以。」店伙望了她的臉色道:「什麼都可以?是說這些罐頭嗎?」魏太太連連的搖著頭道:「不,我要買點糖果給孩子吃。」店伙道:「囉!糖果在那邊玻璃罐子裡。」他說著還用手指了一指。
魏太太隨了他的手看去,見店堂中一架玻璃柜子上擺了兩列玻璃罐子,約莫有十六七具,於是靠了柜子站著,望了那些糖罐子,自言自語地道:「買哪一種呢?」店伙隨著走過來,對她微笑了一笑。她倒是醒悟過來了,便指著前面的幾隻罐子道:「什錦的和我稱半斤吧。」那店伙依著她的話將糖果稱過包紮上了,交給了她。她拿了就走。店伙道:「這位太太,你還沒有給錢呢。」說著他搶行了一步,站在魏太太面前。
第十五回鑄成大錯(4)
她哦了一聲道:「對不起,我心裡有一點事。多少錢?」店伙道:「二千四百元。」魏太太道:「倒是不貴。」於是在大衣袋裡一摸,掏出一大把鈔票,放在玻璃柜上,然後一張一張地清理著,清出二十四張關金,將手一推道:「拿去。」說畢,把其餘的票子一把抓著,向大衣袋裡一塞。店伙笑道:「多了多了。你這是二拾元關金,六張就夠了。」魏太太哦呀了一聲道:「你看我當了五元一張的關金用了。費心費心。」於是提出六張關金付了帳,將其餘的再揣上,慢慢地走出這家店門,站在屋檐下,靜止了約莫三五分鐘,心裡這就想著,怎麼回事?我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嗎?自己必得鎮定一點,回家去若還是這樣神魂顛倒的,那必會讓魏端本看出馬腳來的,於是扶了一扶大衣的領,把肋下的皮包夾緊了一點,放從容了步子,向家裡走了去。
到了門口,首先將手掌試了一試自己的臉腮,倒還不是先前那樣燒熱著的,這就更從容一點地走著。遇到店伙,還多餘地笑著和人家一點頭。穿過那雜貨店,到了後進吊樓第一間屋子門口時,看到屋子裡電燈亮著呢,知道是丈夫回來了,這就先笑道:「端本,你早回來啦。我是兩點多快到三點才出去的。」說著,將門一推,向里看時,並沒有人。再回到自己臥室里,門是敞開著的。兩個小孩,在床上翻斤斗玩,楊嫂靠了桌子角斜坐著,手裡託了一把西瓜子,在嗑著消遣呢。
魏太太問道:「先生還沒有回來嗎?」楊嫂道:「還沒有回來。」她笑道:「謝天謝地,我又幹了一身汗。」說著將皮包放在桌上,接著來脫大衣,但大衣只脫到一半的程度,她忽然想到周身口袋裡全是鈔票,這讓楊嫂看到了,那又是不妥。這一轉念,又把大衣重新穿起,因道:「你到灶房裡去,給我燒點水來吧。小孩子你也帶去,我這裡有糖給他們吃。」
說到糖,四周一看,並沒有糖果紙包。站著偏頭想了一想,因道:「楊嫂,你沒有看到我帶了一個紙包回來嗎?」楊嫂道:「你是空著手回來的。」魏太太道:「真是笑話。我買了半天的糖果,結果是空著兩手回來的。大概是在櫃檯子邊數錢的時候,只管清理票子,我把糖果包子倒反是留在鋪子裡了。這好辦,你帶兩個孩子去買些吃的,我老遠地跑回來心裡慌得很,讓我靜靜地坐一會,不是心慌,不過是走亂了。囉!你這裡拿錢去。」說著,又在大衣袋裡掏了票子交給楊嫂。
楊嫂有她的經驗,知道這是女主人贏了錢的結果。給兩個孩子穿上鞋子,立刻帶了他們去買糖吃。魏太太始終是穿了夾大衣站在屋子裡,這才將房門關上,先把揣在身上的那三捆鈔票拿出來,托在手上看看,這都是五百元一張,或關金二十元的,匆匆地點了一點,每捆五萬,已是十五萬元了,先把這個送到箱子裡去關上,然後打開皮包,將那些亂票子,全倒在床上。
看時這裡有百元的,二百元的,四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先把四百元的清理出來,有兩萬多,且把它捆好,放在抽斗里。再看零票子,還有一大堆,繼續地清理下去,恐怕需要一小時,那時候丈夫就回來了。於是在抽斗里找出個舊枕頭套子,把鈔票當了枕頭瓤子,全給它塞了進去,隨著掀開床頭被褥,塞在褥子底下。看看床上並沒有零碎票子了,這才站起身,要把大衣脫下來。想到大衣袋裡還有錢時,伸手掏著,那鈔票是鹹菜似的,成團地結在一處。她也不看鈔票了,身子斜靠了床頭欄杆坐著,將一隻手撫摸了自己的臉腮,她說不出來是怎麼的疲倦,身子軟癱了,偏著頭對了屋子正中懸的電燈出神。
房門一推,魏端本走了進來了,他兩手抄著大衣領子,要扒著脫下來,看到太太穿了大衣,靠了床欄杆坐著,咦了一聲。魏太太隨著這聲咦,站了起來。魏端本兩手插在大衣袋裡問道:「什麼?這樣夜深,你還打算出去?」魏太太搶上前兩步,靠了丈夫站住,握了丈夫的手道:「你這時候才回來。我早就盼望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