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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范寶華看到她這次輸得太多,倒是很同情的。便笑道:「大概還有十來分鐘你何不打完?我這裡分一筆款子去充賭本,好不好?」魏太太已離開座位了,點著頭道:「謝謝,我皮包里還有錢呢?算了,不賭了。」說著,坐到旁邊椅子上去靜靜地等著。

    十幾分鐘後,撲克牌散場了。朱四奶奶首先發言道:「我要走了。哪位和我一路過江去?」魏太太道:「我陪四奶奶走。羅太太,有滑竿嗎?」主婦正收拾著桌子呢,便笑道:「忙什麼的?在我這裡吃了晚飯走。」魏太太道:「不,我回去還有事。兩個孩子也盼望著我呢。」

    范寶華胡太太都隨著說要走。主人知道,賭友對於頭家的招待,那是不會客氣的。這四位既是要走,就不強留,雇了四乘滑竿。將一男三女,送到江邊。

    過了江,胡太太四奶奶都找著代步,趕快地回家。魏太太和范先生遲到一步,恰好輪渡碼頭上的轎子都沒有了。魏太太走上江邊碼頭,已爬了二百多層石坡,站著只是喘氣。她一路沒有作聲,只是隨了人走,好像彼此都不認識似的。

    這時范寶華道:「魏太太回家嗎?我給你找車子去。今天這碼頭上竟會沒有了轎子,也沒有了車子。」魏太太道:「沒有關係,我在街上還要買點東西,回頭趕公共汽車吧。」說時,向范寶華看看。見他夾著一個大皮包,因笑道:「范先生今日滿載而歸。」他道:「沒有贏什麼,不過六七萬元。」魏太太心裡有這麼一句話想說出來:范先生,我想和你借十二萬元可以嗎?可是這話到了舌尖上要說出來,卻又忍回去了,默然地跟著走了一截路。

    第十五回鑄成大錯(2)

    這裡到范寶華的寫字間不遠。他隨便地客氣著道:「魏太太,到我號上去休息一下嗎?」魏太太道:「對了,這裡到你寫字間不遠。好的,我到你那裡去借個電話打一下。」范寶華也沒猜著她有什麼意思,引著她向自己寫字間裡走。

    這已是晚上九點鐘了。這樓下的貿易公司,職員早已下了班。櫃檯裡面只有兩盞垂下來的小電燈亮著。上樓梯的地方,倒是大電燈通亮,還有人上下。范寶華一面上樓梯一面伸手到褲子插袋裡去掏鑰匙。口裡一面笑道:「我那個看門的聽差,恐怕早已溜開了。」接著,走到他寫字間門口,果然是門關閉上了。他掏出一把大鑰匙,將門鎖開著,推了門。將門框上的電門子扭著了電燈,笑道:「魏太太,請到裡面稍坐片刻,我去找開水去。」說著,扭身就走。當他走的時候,腳下當的一聲響。魏太太只管說著不要客氣,他也沒有聽見。

    她低頭看那發響的所在,是幾根五色絲線,拴著幾把白銅鑰匙。魏太太想起來了,前天到這裡來,看到范先生用這把鑰匙,開那裝著鈔票的抽斗,這正是他的;於是將鑰匙代為拾起,走進屋子去。屋子裡空洞洞的,連寫字檯上的文具,都已收拾起來,只有一盞未亮的檯燈,獨立在桌子角上。魏太太願意屋子裡亮些,把檯燈代扭著了,且架腿坐在旁邊沙發上。

    但等了好幾分鐘范寶華並不見來。心裡也就想著,他來了,怎樣開口向他借錢呢?看他那樣子,倒是表示同情的,在賭桌上就答應借賭本給我,現在正式和他借錢,他應該不會推諉。今天不借一筆錢,回家休想過太平日子。只是自己要借的是十五萬,至少是十二萬元,他不嫌多麼?照說,他那桌子抽斗里,就放有一二十萬現鈔,他是毫無困難可以拿出來的。他是個發國難財的商人,這全是不義之財。

    想到這裡就不免對了那寫字檯的各個抽斗望著。手上拿了開抽斗的鑰匙呢,她托著鑰匙在手心上掂了兩掂。偏頭聽聽門外那條過道,並沒有腳步聲。於是站起身來,扶著門探頭向外看看,那走道上空洞洞的,只有屋頂上那不大亮的燈光,照著走廊里黃昏昏的。魏太太咳嗽了兩聲,也沒有人理會。她心裡一動,鑰匙會落在我手上,這是個好機會呀。但立刻覺得有些害怕,莫名其妙地,隨手把這房門關上了。

    關上門之後,對那桌子抽斗注視一下。咬著牙齒,微微點了兩點頭。看看手心,那開抽斗的鑰匙,還在手上呢,突然的身子一聳,跑了過去,在抽斗鎖眼裡,伸進鑰匙,把鎖簧打開了。她打開抽斗來,一點沒有錯誤,正是范寶華放現鈔的所在。那裡面大一捆小一捆的鈔票,全是比得齊齊地疊著。她挑了兩捆票額大,捆子小的在手,趕快揣進懷裡,然後再把抽斗鎖著。鑰匙捏在手心裡,搶到沙發邊,緩緩地坐下,遠遠的離開了這寫字檯。可是聽聽門外的走道,依然沒有腳步聲。在衣服裡面,覺得這顆心怦怦地亂跳,似乎外面這件花綢袍子,都被這心房所衝動。

    坐了一會,起身將房門打開,探頭向外看看,走道上還是沒人。她手扶了門,出了一會神,心想,這姓范的怎麼回事?把我引進他屋子裡,他竟是一去無蹤影了。他莫非不存什麼好心?至少也是太沒有禮貌。一不作二不休,那抽斗里還有幾捆鈔票,我都給它拿過來。

    這回透著膽子大些了,二次關上了門,再去把抽鬥打開,裡面共是大小三捆鈔票,把兩捆大的,先塞在桌子下的字紙簍里,那捆小的,揣到身上短大衣插袋裡,立刻關上抽斗,並不加鎖。鑰匙由鎖眼裡拔出來,也放進衣袋裡。她回到沙發椅子上坐著,覺得手和腳有些抖顫,靠了沙發背坐著,微閉了一下眼睛,但還沒有一分鐘,她又跳起來了。先打開放在沙發上的手提包,然後將桌下字紙簍提出,將那兩大捆鈔票,向皮包里塞著。無奈皮包口小,鈔票捆子大,塞不進去。她急忙中,將牙齒把捆鈔票的繩子咬著,頭一陣亂擺,繩子咬斷,於是把兩捆鈔票抖散了,亂塞進皮包里去,那斷繩子隨手一扔,扔在沙發角上。鈔票雖是塞到皮包里去了,可是票子超過了皮包的容量,關著口子,竟是合不攏來,她將皮包扁放在桌上,兩手按著,使勁一合,才算關上。

    第十五回鑄成大錯(3)

    她低頭看看地下,還有幾張零碎票子,彎著腰把票子拾起,亂塞在大衣袋裡。將皮包摟在懷裡,坐在沙發上凝神一下,凝神之間,她首先覺得全身都在發抖,其次是看到摟著的這個皮包,鼓起了大肚瓤子,可以分外引人注意。到最後她看到房門是關的,檯燈是亮的,立刻站起來,將房門洞開著,又把檯燈扭熄了。二次坐下,又凝神在屋子四周看著,檢查檢查自己有什麼漏洞沒有?兩三分鐘之後,她覺得一切照常,並沒有什麼痕跡,於是牽了牽大衣衣襟,將皮包夾在肋下,靜等著范寶華回來。可是奇怪得很,他始終沒有回來。

    魏太太突然兩腳一頓,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走吧,我還等什麼?」於是拉開房門人向外倒退出去,順手將房門帶上。她迴轉身來,正要離去的時候,范寶華由走廊那頭來了。後面跟著一個聽差,將個茶托子,托著一把瓷咖啡壺,和幾個杯碟。

    他老遠地一鞠躬道:「魏太太,真是對不起,遇到了這三層樓上幾位同寓的,一定拉著喝咖啡,我簡直分不開身來。現在也要了半壺來請魏太太。」她見了老范,說不出心裡是種什麼滋味,只覺得周身像篩糠似地抖著。咬緊了牙齒,深深地向主人回敬著點了個頭。笑道:「對不起,天氣太晚了。我……」她極力地只掙扎著說出兩句話來,到了第三句我家孩子等著的時候,她就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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