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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不久吳科長以一對七的明張,和范寶華的一對九明張比上,又是各出三萬元。魏太太是老K明暗張各一,一張J,一張A,自然跟進,到了第五張,明張又有了一對A。這樣的兩大對,有什麼不下注?把桌前的五六萬元全唆。她見范吳二位始終還是明張七九各一對,他們的牌決不會大於自己。因為他們的暗張,若是七或九,各配成三個頭的話,早就該唆了,至少也出了大注了。尤其是吳科長,沒有什麼牌也下大注,他若有三張七,決忍不住而只出三萬元。那麼這牌贏定了。
可是事實不然,范寶華在吳科長上手出了注看牌。吳科長把起手的一張暗牌翻過來亮一亮,就是一張七。笑道:「這很顯然,范先生以明張一對九,敢看魏太太明張一對A和一個老K,一個J,必是三個九,我派司了。」范寶華笑道:「可不就是三個九。」說著,把那張暗牌翻過去,笑問道:「魏太太,你是三個愛斯嗎?」她見范寶華肯出錢,心裡先在碰跳,及至那張九翻出來,她的臉就紅了。將四張明牌和那張暗牌和在一處,向大牌堆里一塞,鼻子裡哼了一聲搖搖頭道:「又碰釘子。」說畢,迴轉頭來向胡太太道:「你看,這牌面取得多麼好看。那個愛斯,竟是催命符呢。」胡太太道:「那難怪你,這樣好的牌,我也是會唆的。你沒有打錯。」
魏太太雖輸了錢,倒也得些精神上的鼓勵,更不示弱。最先拿出來的五萬元法幣,已是輸光了。於是把皮包打開又取出五萬元來。她原來的打算是穩紮穩打,在屢次失敗之下,覺得穩打是不容易把錢贏回來的,於是得著機會,投了兩次機。恰是這兩回又碰到了趙經理范寶華有牌,全被人家捉住了。五萬元不曾戰得十個回合,又已輸光。
魏太太心裡明白,這個禍事惹得不小。那帶來的十五萬元,有十三萬元是丈夫和司長匯款的款子,決移動不得。於今既是用了一半,回得家去,反正是無法交代。索性把最後的五萬元也拿出一拚。再也不想贏人家的美金了。只要贏回原來的十萬元就行。贏不了十萬,贏回八萬也好。否則絲毫補救的辦法沒有,只有回家和魏端本大吵一頓了,就是拚了大吵,自己實在也是短情短理,不把這筆賭本撈回來,那實在是無面目見丈夫的。一不作,二不休,不賭毫無辦法,而且牌並沒有終場,自己表示輸不起了下場,對於今天新認識的朱四奶奶,是個失面子的事。
她一面心裡想著,一面打牌。兩牌沒有好牌,派司以後,也沒有動聲色。只是感覺到面孔和耳朵全在發燒。這其間在桌旁邊茶几上取了紙菸碟子裡的一支紙菸吸著,又叫旁邊伺候的老媽子,斟了一杯熱茶來喝。混到了發第四牌的時候,起手明暗張得了一對A這決沒有不進牌之理,於是打開懷裡的皮包,取出剩餘的五萬元,放在面前,提出三千元進牌。
這一牌,全桌沒有進得好牌的,八個人,五個人派司,只有兩個人和魏太太賭,就憑了兩張A贏得七八千元。這雖是小勝,倒給予了她一點轉機,自己並也想著,對於最後這批資本,必須好好處理,又恢復到穩紮穩打的戰術。這五萬元,果然是經賭,直賭到第三個小時,方才輸光。最後一牌,還是為碰釘子輸的。她突然由座位上站起來,兩手扶了桌沿,搖搖頭道:「不行。我的賭風,十分地惡劣,我要休息一下了。」說著她離開了賭場,走到隔壁小客室里,在傍沙髮式的藤椅子上坐下。那隻手提皮包她原是始終抱在懷裡的。
這時,趁著客室里無人,打開來看了一看。裡面空空的,原來成卷的鈔票,全沒有了。其實她不必看,也知道皮包里是空了的,但必須這樣看一下才能證實不是作一個噩夢。她無精打采地,兩手緩緩將手皮包合上,依然聽到皮包合口的兩個連環白銅拗紐嘎咤一響,這是像平常關著大批鈔票的響聲一樣。
第十四回一場慘敗(5)
她將皮包放在懷裡摟著,人靠住椅子背坐了,右手按住皮包,左手抬起來,慢慢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她由耳根的發燒,感覺到心裡也在發燒。她想著想著,將左手連連的拍著空皮包,將牙齒緊緊地咬了下嘴唇皮,微微地搖著頭。心想自己分明知道這十五萬元是分文不能移動的錢,而且也決定了今天不出門,偏偏遇到胡太太拉到這地方來。越是怕輸,越是輸得慘。這款子在明日上午,魏端本一定要和司長匯出去的,回家去,告訴把錢輸光了,不會逼得他投河嗎?今天真不該來。她想著,兩腳同時在地面上一頓。
恰好在這個時候,胡太太也來了,她走到她身邊,彎了腰低聲問道:「怎麼樣?你不來了?」魏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能來了,我整整輸了十五萬元。連回去的轎子錢都沒有了。真慘!」說著,微微地一笑。胡太太知道這一笑,是含著有兩行眼淚在內的。她來,是自己拉來的,不能不負點道義上的責任,也就怔怔地站著,交代不出話來。
第十五回鑄成大錯(1)
魏太太是常常賭錢的人,輸贏十萬元上下,也很平常。自然,由民國三十三年,到民國三十四年,這一階段里,十萬元還不是小公務員家庭的小開支。但魏太太贏了,是狂花兩天,家庭並沒有補益。輸了呢,欠朋友一部分,家裡拉一部分虧空,也每次搪塞過去。只有這次不同,現花花地拿出十五萬元鈔票來輸光了,而這鈔票,又是與魏先生飯碗有關的款子。回家去魏端本要這筆錢,把什麼交給他?縱然可以和他橫吵,若是連累他在上司面前失去信用,可能會被免職,那就了不得了。何況魏太太今日只是一時心動,要見識見識這位交際明星朱四奶奶。這回來賭輸,那是冤枉的。因此她在掃興之下,特別地懊悔。胡太太站在她面前,在無可安慰之下,默默地相對著。
魏太太覺得兩腮發燒,兩手肘拐,撐了懷裡的皮包,然後十指向上,分叉著,託了自己的下巴和臉腮。眼光向當面的平地望著。忽然一抬眼皮,看到胡太太站在面前,便用低微地聲音問道:「你怎麼也下場了?」胡太太道:「我看你在作什麼呢,特意來看看你的。」
魏太太將頭抬起來了,兩手環抱在胸前,微笑道:「你以為我心裡很是懊喪嗎?」胡太太道:「賭錢原是有輸有贏的,不過你今天並沒有興致來賭的。」魏太太沒說什麼,只是微微地笑著。胡太太笑道:「他們還打算繼續半小時,你若是願意再來的話,我可以和你充兩萬元本錢,你的意思怎麼樣?也許可以弄回幾萬元來。」
魏太太靜靜地想著,又伸起兩隻手來,分叉著托住了兩腮。兩隻眼睛,又呆看了面前那塊平地。胡太太道:「你還有什麼考慮的?輸了,我們就盡這兩萬元輸,輸光了也就算了。贏了,也許可以把本錢撈回幾個來,你的意思如何?」魏太太突然站起來,拿著皮包,將手一拍,笑道:「好吧。我再花掉這兩萬元。」胡太太就打開皮包提出兩萬元交給魏太太,於是兩個人故意帶著笑容,走入賭場。
女太太的行動,在場的男賓,自不便過問。魏太太坐下來,先小賭了兩牌,也贏了幾個錢,後來手上拿到K十兩對,覺得是個贏錢的機會,把桌前的鈔票,向桌子中心一推,說聲唆了。可是這又碰了個釘子,范寶華拿了三個五,笑嘻嘻地說了聲三五牌香菸,把魏太太的錢全數掃收了。魏太太向胡太太苦笑了一笑,因道:「你看,又完了。這回可該停止了。」說著,站了起來道:「我告退了。我今天手氣太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