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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4:59:40 作者: 張恨水
陶太太簡單介紹著,卻沒有說明她和張太太有何等的關係。張先生卻認為是陶太太的好友,被請來作調人的。便向她點了個頭道:「魏太太,這件事的發生是出於我意料的。我本人敢起誓,決無惡意。事已至此,我有什麼辦法,只要我擔負得起的,我無不照辦。」他說了這麼一個囫圇方案,魏太太完全莫名其妙,只微笑笑。
張太太倒是看出了她不懂,她是願意多有些人助威的,也就含混地願意把魏太太拉為調人。她挺著腰子在椅子上坐著,將她的一張瓜子臉兒繃得緊緊的。她有一雙清秀明亮的眼睛,疊著雙眼皮,但當她繃著臉子的時候,她眼皮垂了下來,是充分地顯示著內心的煩悶與憤怒。她身穿翠藍布罩衫,是八成新的,但胸面前隱隱地畫上許多痕跡,可猜著那全是淚痕。她肋下紐袢上掖著一條花綢手絹,拖得長長的。這也可見到她是不時地扯下手絹來擦眼淚的。
魏太太正端相了她,她卻感到了魏太太的注意。因道:「魏太太,你想我們年輕婦女,都要的是個面子。四五年以來,相識的人,誰不知道我嫁了姓張的,誰不叫我一聲張太太。現在報上這樣大登啟事,把我認為什麼人?難道我姓何的,是姓張的姘頭?」
張先生坐在裡面椅子上,算是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臉子。當她說的時候,他也是低了頭,只管用兩手輪流去摸西服領子。他大概是四十上下年紀了。頭頂上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經謝頂,黃頭皮子,光著發亮。後腦雖也蓄著分發,但已稀薄得很了。他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長圓的臉子,上半部反映著酒糟色,下半部一大圈黑胡樁子,由下巴長到兩耳邊。這個人並不算什麼美男子,試看張太太那細高條兒,清秀的面孔,穿上清淡的衣服,實在可愛,為什麼嫁這麼一個中年以上的人作抗戰夫人呢?她頃刻之間在雙方觀察下,發生了這點感想。
那張先生卻不肯接受姘頭這句話。便站起來道:「你何必這樣糟蹋自己。無論怎麼著,我們也是眷屬關係吧?」張太太也站起來,將手指著他道:「二位聽聽,他現在改口了,不說我是太太,說我是眷屬。我早請教過了律師,眷屬?你就說我是姨太太。你姓張的有什麼了不起,叫我作姨太太。你的心變得真快呀。你害苦了我了。我一輩子沒臉見人。你要知道,我是受過教育的人啦。我真冤屈死了。」她越說越傷心,早是流著淚,說到最後一句,可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了。
張先生紅著臉道:「這不像話,這是人家陶太太家裡,怎麼可以在人家家裡哭?」張太太扯下紐袢上的手絹,擦著眼淚道:「人家誰像你鐵打心腸,都是同情我的。」那張先生本來理屈,見抗戰夫人一哭,更沒有了法子,拿起放在几上的帽子,就有要走的樣子。
張太太伸開手來,將門攔著,瞪了眼道:「你沒有把條件談好,你不能走。」張先生道:「你並不和我談判,你和我鬧,我有什麼法子呢?」陶太太也站起來,帶笑攔著道:「張先生,你寬坐一會,讓我們來勸解勸解吧。憑良心說,何小姐是受著一點委屈的。怎麼著,你們也共過這幾年的患難,總要大家想個委曲求全的辦法。」
第十三回物傷其類(4)
張先生聽說,便把拿起來了的帽子復又放下,向陶太太深深地點了兩點頭,表示著對她的話,是非常之贊同。笑道:「誰不是這樣的說呢?報上這段啟事,事先我是決不知道。既然登出來了,那是無可挽回的事。」張太太道:「怎麼無可挽回?你不會登一段更正的啟事嗎?」
張先生並不答覆她的話,卻向陶太太道:「你看她這樣地說話,教我怎麼做得到,這本來是事實,我若登啟事,豈不是自己給人家把柄,拿出犯罪的證據嗎?」張太太掉轉臉來,向他一頓腳道:「你太偏心了,你怕事,你怕犯罪,就不該和我結婚。你非登啟事更正不可。你若不登啟事,我就到法院裡去告你重婚,你欺騙我逃難的女子。」
張先生紅著臉坐下了,將那呢帽拿在手上盤弄,低頭不作聲。張太太道:「你裝聾作啞,那不成!我的親戚朋友現在都曉得你原來有老婆的了,我現在成了什麼人,你必得在報上給我挽回這個面子。你你你……」越說越急,接連地說了幾個你字,還交代不出下文來。
張先生道:「你不要逼我,我辦不到的事,你逼死我也是枉然。我曾對你說了,大家委曲求全一點,那啟事你只當沒有看到就是了。」說時還是低了頭弄帽子。張太太也急了,站在椅子邊,將那椅靠拿著,來回地搖撼了幾下,搖得椅子腳碰地,丁當有聲。她瞪了眼道:「你這是什麼話?我只當沒有看到?就算我當沒有看到,我那些親戚朋友,也肯當沒有看到嗎?人家現在都說我是你姓張的姨太太,我不能受這個侮辱。」
陶太太向前,將她拉著在床沿上坐下,這和張先生就相隔得遠了,中間還有一張四方桌子呢。陶太太也挨了她坐下,笑道:「這是你自己多心,誰敢說你是姨太太呢?你和張先生在重慶住了這多年,誰不知道你是張太太?你和張先生結婚的時候,你是一個人,他也是一個人,怎麼會是姨太太?誰說這話,給他兩個耳光。」
魏太太坐在靠房門的一張方凳上,聽了這話,讓她太興奮了,突然站起來,鼓著掌,高喊了兩個字:「對了!」張先生坐在桌子那邊,這算有了說話的機會了。便道:「我也是這樣說。我覺得彼此不相犯,各過各的日子,名稱上並不會發生問題,反正生活費,我決計負擔。」
張太太道:「好漂亮話!你這個造孽的公務員,每月有多少錢讓你負擔這個生活那個生活。」陶太太笑道:「我的太太,你別起急,有話慢慢地商量。若是像你這樣,張先生一開口,你就駁他個體無完膚,這話怎麼說得攏?這幾年來你們很和睦的,決不能因為出了這麼一個岔,就決裂了。張先生的意思,完全還是將就著你,向妥協的路上走。」
張太太坐在床沿上,兩腳一頓道:「他將就著我嗎?這一個星期,每日他都是回家來打個轉身就走了,好像凳子上有釘子,會扎了他的屁股。我原來也還忍讓著,隨他去打這個圓場,他反正是硬不起腰杆子來的人,開一隻眼閉一隻眼,暫且不必把這事揭開來鬧。可是白這啟事登出來之後,他索性兩天不露面。這分明是他有意甩開我,甩開我就甩開我,只要他三天之內,不在報上登出啟事來,我就告他騙婚重婚。」
陶太太插一句話,問道:「你那啟事,要怎樣的登法呢?」張太太道:「我要他說明某年某月某日,和我在重慶結婚。他不登也可以,我來登,只要他在原稿上蓋個章簽個字。」陶太太微笑了笑,卻沒作聲。
張先生覺得作調人的也不贊同了,自己更有理。便道:「陶太太你看,這不是讓我作繭自縛嗎?」張太太道:「怎麼人家可以登啟事,我就不能登啟事?」張先生苦笑道:「你要這樣說,我有什麼法子?你能說登這樣的啟事,不要一點根據嗎?你這樣辦,不見得於你有利的。你拿不出根據來,你也是作繭自縛。」張太太道:「好,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張先生紅了臉道:「你罵得這樣狠毒,我怎麼會是狼心狗肺?」張太太道:「我怎麼會拿不出根據來?你說你說。」說著,挺胸站了起來。